第一节 黄札的成书过程

《札记》的成书过程颇为曲折,开始是应北大之聘讲授《文心雕龙》,为授课而编写讲义,其后是《札记》讲义的陆续发表,再接着是黄侃“手自编校”的《神思》以下二十篇札记作为专书的出版;黄侃逝世后,《文艺丛刊》又将《原道》以下十一篇集中刊发,然后则有四川大学将三十一篇札记集中刊印,最后才是海峡两岸通行本《札记》的出版。

一、《札记》讲义撰写

1914年9月,经章太炎介绍,黄侃应北京大学之聘,讲授“词章学”和“中国文学史”,从此开始了传道授业的教书生涯,《札记》即是其任教北大的授课讲义。由于黄侃此段时间的日记、书信等因战乱而残缺,我们无法明确他如何应邀讲授《文心雕龙》。不过从别人的记叙中,亦可窥见一二。

首先,黄侃在北大讲授《文心雕龙》,深受其师章太炎的影响。早年留学日本时,黄侃就曾师从章太炎,并听其讲授《文心雕龙》。《钱玄同日记》1909年3月18日记载:“是日《文心雕龙》讲了九篇(九至十八)。在炎处午餐。傍晚时归。与季刚同行,彼走得甚快,余追不上,不知其去向。”[2]而且,1914年黄侃任教北大之际,章太炎恰好被袁世凯幽禁于北京,黄侃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随时与太炎师切磋学术。据《一士类稿》载:“谒章之后,即请求借住章寓。盖词章学教材等在黄觉不甚费力,即可应付裕如。惟文学史一门,其时治者犹罕,编撰讲义,为创作之性质,有详审推求之必要。故欲与章同寓,俾常近本师,遇有疑难之处,可以随时请教也。黄本章氏最得意之弟子,章亦愿其常相晤谈,以稍解郁闷。”[3]另外,《札记》的成书也受到经学大师刘师培的影响。1917年,刘师培在拥护袁世凯称帝失败后,也进入北京大学任教,主要讲授中古文学史,其中也涉及《文心雕龙》,罗常培记录其口义《文心雕龙》二种。

其次,黄侃在北大所授《文心雕龙》课程十分受欢迎,听众甚多,反响强烈。据冯友兰回忆:“当时北大中国文学系有一位很叫座的名教授,叫黄侃。他上课的时候,听讲的人最多,我也常去听讲。他在课堂上讲《文选》和《文心雕龙》,这些书我从前连名字也不知道。黄侃善于念诗念文章,他讲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就高声念一遍,听起来抑扬顿挫,很好听。他念的时候,下边的听众都高声跟着念,当时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4]黄侃在北大还曾接替被学生赶下台的朱蓬仙所授《文心雕龙》课程,王利器曾讲述傅斯年回忆当年上《文心雕龙》课的情景:“当年我在北大读书时,听朱蓬仙讲《文心雕龙》。大家不满意,有些地方讲错了,有些地方又讲不到。我和罗家伦、顾颉刚等同学商议,准备向蔡孑民校长上书,请求撤换朱蓬仙。于是我们就上书了。不久,这个课就由黄季刚先生来担任。”[5]

再次,黄侃讲授《文心雕龙》,并不是五十篇都讲,而是有选择地讲授。对此,范文澜说:“黄先生授以《文心雕龙札记》二十余篇,精义妙旨,启发无遗。退而深惟曰:《文心》五十篇,而先生授我者仅半,殆反三之微意也。”[6]其实,“反三之微意”只是范文澜自己的设想,而并非黄侃的本意,他有选择地讲授《文心雕龙》有着时代、课时、课程等多方面原因,当然最重要的决定性的原因是其文学观。黄侃对于弟子参与其《文心雕龙》教研活动也是积极支持和鼓励的,其“手自编校”的《札记》正文之后就附有骆鸿凯撰写的《物色》札记,这是在其指导下完成的读书笔记。另一方面,范文澜在校时,黄侃是在“词章学”课程的名义下讲授《文心雕龙》的,所以主要选择创作论部分的二十余篇。

《札记》是黄侃1914—1919年任教北京大学的讲义,各篇讲义具体写作时间很难确定,全部三十一篇札记至迟完稿于1919年上半年,即黄侃离开北大之前。张之强说:“其实《文心雕龙札记》一书是黄侃先生在北京大学讲授《文心雕龙》课时的讲义,当时只是作为讲义印发,并未公开出版。而黄先生做北大教授,则是始于民国二年冬,民国七年即回武昌,由此可知《文心雕龙札记》一书的成书时间是在1913—1918年之间。”[7]此说不甚准确,《黄侃年谱》谓:“黄侃任北京大学教授时间在1914年秋。民国二年(1913)冬北上是为了出任赵秉钧幕僚长,而不是出任北京大学教授。”又谓:“(黄侃1919年9月)离开北京大学,行前有《与友人书》……现正检点家居,拟于日内奉母南下。虽此主者挽留甚切,无以弭弟思乡之情。”[8]不过,张文据钟歆1921年印行的《词言通释》后记所云“仆昔游京师,从黄先生季刚学,略通音训,命纂《词言通释》,于丙辰冬草创初毕”,判断起码是《札记·章句》的写作时间一定在1916年(即丙辰年)以前,则是非常可靠的。因为钟歆的《词言通释》是完全依据《札记·章句》第九节“词言通释”而作,只是为黄侃的结论添补文献例证,其书《叙》《附言》都是一字不易抄录《札记》的。另外,《札记·章句》最迟1916年即在校内流传,《钱玄同日记》1917年1月3日记载:“季刚所编《文心雕龙章句篇札记》,余从尹默处借观,觉其无甚精采,且立说过于陈旧,不但《马氏文通》分句、读、顿为三之说,彼不谓然,即自来句读之说亦所不取……”[9]《隐秀》补文之作,徐复说:“民国六年间,先生主讲北大文科,始补撰《隐秀》篇全文,同门海宁孙君鹰若云。”孙世扬(字鹰若)肄业北大时亲聆黄侃讲授,而且关系亲密,经常陪同黄师游玩,被称为“黄门侍郎”,其言当属可信。而1919年3月23日《致陈钟凡书》曰:“斠玄足下:兹寄上《文心雕龙札记》一篇,再请检江式《文字源流表》一篇(《经史百家杂抄》中有),可付缮印,备下星期二用。”[10]尽管目前尚难以知道寄给陈钟凡的是哪一篇札记,但大致可以断定是新近撰写一篇,而且是将于下周课堂讲授要用的。可见,截止1919年3月,《札记》还在撰写之中。

二、《札记》文章发表

《札记》讲义在正式出版之前,部分篇目曾先后发表于一些报刊上:

(1)《补文心雕龙·隐秀篇(并序)》,北京大学《国故》1919年第1期(后又发表于《华国月刊》1923年4月第1卷第3期,《晨报副刊·艺林旬刊》1925年第9期);

(2)《文心雕龙札记夸饰篇评》,《新中国》1919年6月15日第1卷第2期(后又在天津《大公报》1919年6月27—30日连载);

(3)《文心雕龙附会篇评》,《新中国》1919年7月15日第1卷第3期(后又在天津《大公报》1919年7月24—25日连载);

(4)《文心雕龙札记·题词及略例·原道》,《华国月刊》1925年3月第2卷第5期(后又在《晨报副刊·艺林旬刊》1925年4月10、12、13日连载);

(5)《文心雕龙札记·征圣·宗经·正纬》,《华国月刊》1925年4月第2卷第6期;

(6)《文心雕龙札记·辨骚·明诗》,《华国月刊》1925年10月第2卷第10期;

(7)《文心雕龙札记·乐府》,《华国月刊》1926年4月第3卷第1期;

(8)《文心雕龙札记·诠赋·颂赞》,《华国月刊》1926年6月第3卷第2期。

从《札记》刊发情况来看,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一者,黄侃对著述极为严苛,若非他甚为看重《隐秀》补文,则绝不会于报刊一发再发,且其本人任《国故》总编辑,《华国月刊》则由太炎师亲任社长,黄侃将其补文先后刊于此二刊,自得之意不言而喻。二者,黄侃将其《文心雕龙》总论和文体论部分的讲义,集中交由《华国月刊》刊发,明显有支持该刊的用意,1923年9月创刊的《华国月刊》,除了章太炎任社长外,汪东任编辑兼撰述,黄侃亦为最主要的撰稿人之一。三者,发表的讲义除为创作性质的《隐秀》补文和《附会篇评》外,其余均以“札记”之名冠之,预示后来将以“札记”为书名。四者,“文之枢纽”五篇札记全部发表,而“论文叙笔”的六篇札记只发表了有韵之文的四篇,无韵之文的《议对》《书记》两篇札记则未发表,则可能与其重声韵情采的文学观有关。

从讲义刊发的轨迹来看,基本符合其授课及编写的顺序。1919年刊发的《夸饰》《附会》之评,为据讲义修改润色的文章,属于《文心雕龙》创作论部分讲义,亦即前期“词章学”课堂讲授的部分内容。1925—1926年刊发的五篇,包括八篇讲义和一篇《题词及略例》,属于《文心雕龙》总论和文体论部分讲义,主要为后期“中国文学概论”课堂讲授的内容。问题是前期“词章学”课堂讲授的创作论部分讲义,为何只刊发了两篇呢?因为黄侃特重“析论为文之术”的创作论部分,认为必须详加疏解才能领悟其奥义,故其对《神思》以下创作论部分讲义,不仅精心结撰,而且早有编为专书的设想。

三、二十篇本《札记》

1926年,黄侃“上半年任教于武昌大学。秋,避难北上,授学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大学”[11]。在《华国月刊》刊发总论和文体论部分讲义时,他正着手编校《文心雕龙札记》,亦即《神思》以下的二十篇讲义。任教北师大后,便将其“手自编校”的《札记》书稿,交给由北师大同人所办的北京文化学社,于1927年7月正式出版。文化学社本《札记》封面为暗橘色,左上至下有大字“文心雕龙札记”,下有小字“丁卯六月杨庶堪”,断作两行,并有一小章“沧白”[12],封里署名“黄侃著”,“北京文化学社印行”。内芯为每页十一行,每行二十六字,共二百五十页,并附录二十四页。“目次”后首页为“题辞及略例”,并将《序志》札记调为第一篇,再接以《神思》札记。此书于1934年(民国二十三年)由北平文化学社再版。

现有两个问题:一是黄侃平生不肯轻易著书,太炎师谓:“(黄侃)尤精治古韵,始从余问,后自为家法。然不肯轻著书,余数趣之,曰:‘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答曰:‘年五十当著纸笔矣。’今正五十,而遽以中酒死,独《三礼通论》《声类》目已写定,他皆凌乱,不及第次。岂天不欲存其学耶!”[13]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将授课讲义整理出版为《札记》的?另外,既然出书,为何不将三十一篇全出,而只选《神思》以下的二十篇呢?其实,这两个问题又是有联系的。第一个问题,虽然《黄侃日记》对《札记》出版一事只字未提,其他著述也没有提供相关信息,但是其门人兼女婿潘重规在编辑《文心雕龙札记》时说:“先师平生不轻著书,门人坚请刊布,惟取《神思》以次二十篇畀之。”[14]就是说黄侃本人并不急于出书,在“门人坚请刊布”的情况下,他也会适当顾及弟子所请。对于第二个问题,《札记》本身给出了答案。黄侃说:“彦和泛论文章,而《神思》篇已下之文,乃专有所属,非泛为著之竹帛者而言,亦不能遍通于经传诸子。”并一再强调:“至于下篇以下,选辞简练而含理闳深,若非反复疏通,广为引喻,诚恐精义等于常理,长义屈于短词;故不避骈枝,为之销解。”[15]黄侃虽然同意门人所请,将其《文心雕龙》札记讲章裒为一集正式出版,但是他也是有条件的,没有将《华国月刊》已发和未发的上篇总论和文体论部分十一篇札记收入书中,即没有将三十一篇札记全部出版;而只是将“专有所属”的“专美”之文部分札记,即下篇“析论为文之术”部分的札记,编为一集正式出版。因为,在他看来,这些篇目“选辞简练而含理闳深”,是自己“反复疏通,广为引喻”“不避骈枝,为之销解”的重点难点部分,将其整理出版会有助于门人及士子更好地理解《文心雕龙》析论文术之精义,避免“精义等于常理,长义屈于短词”。这样一来,黄侃既满足了门人所请,又不违背其严谨的著述态度,可谓一举两得。

四、三十一篇本《札记》

1919年9月,黄侃离开北京大学,任教于武昌高等师范、武昌中华大学等学校,亦曾讲授《文心雕龙》。为教学方便,将讲义印出,分发给学生。对于此事,徐复观这样回忆:“在住国学馆的同时,我们约了七八个同学,私自请他教《广韵》和《文心雕龙》。我们为他印了《广韵》的《声类表》(记得不十分清楚),他并把在武高油印的《文心雕龙札记》分送给我们。”[16]黄侃1923年还在武昌发表过一次演讲,题目即是《讲文心雕龙大旨》,主要探讨研究文学的材料和方法。

1935年,黄侃逝世于南京,前中央大学所办《文艺丛刊》计划出版纪念专号,乃检箧中所藏武昌高等师范所印讲章,录出《原道》以下十一篇畀之。《黄季刚先生遗著专号》即《国立中央大学文艺丛刊》1936年第2卷第2期,由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编辑,京华印书馆1937年6月出版。太炎师为专号作序曰:“季刚既殁七月,其弟子思慕者为刻其遗著十九通,大率成卷者三四,其余单篇尺札为多,未及编次者不与焉。”[17]十九种遗著包括:《说文略说》《说文说解常用字》《音略》《声韵略说》《声韵通例》《诗音上作平证》《说文声母字重音钞》《广韵声势及对转表》《谈添盍帖分四部说》《反切解释上编》《求本字捷术》《尔雅略说》《春秋名字解诂补谊》《冯桂芬说文解字段注考正书目》《蕲春语》《讲尚书条例》《礼学略说》《汉唐玄学论》《文心雕龙札记》,另有章太炎《黄季刚墓志铭》、汪东《蕲春黄君墓表》等。1962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抽出《文心雕龙札记》一种作为单行,1964年又删去《冯桂芬说文解字段注考正书目》一种,将余十七种以《黄侃论学杂著》之名出版。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改正少数刊误,予以再版。

此前,《札记》除在报刊单篇散发外,已有文化学社专书本和《文艺丛刊》辑录本,前者收录《神思》以下二十篇札记,后者辑录《原道》以下十一篇札记,不过没有全部三十一篇札记专书。《札记》首次以足本出现当属四川大学石印本,据当时编订召集人祖保泉回忆:

1943年秋至1946年春,潘重规先生在四川大学主讲《诗经》《文心雕龙》,45年秋,抗日战争胜利,46年初,安徽大学宣告复校,聘先生为中文系主任,潘先生于4月下旬离川大,我班的《文心》课中辍。有人提出集资翻印黄侃《文心雕龙札记》,全班赞成,访求《札记》原文,得三十二篇(包括《物色》),疑为尚有逸佚。8月,佘雪曼先生到校,出其所藏《札记》三十二篇,并一再说:“黄先生只写三十一篇。”于是决定付印。稿由成都华英书局排版,错字多,行次密,难于校改,遂加“勘误表”两页。封面由佘先生以瘦金体署《文心雕龙札记》,印二百册,我得一册,“文革”中遗失。[18]

台湾学者黄端阳亦曾撰文述及川大本之由来,可以印证上说:

至于将卅一篇合为一集,独立成书,成为《札记》最早之版本,实始于1947年由四川(大学)中文系所编印之《文心雕龙札记》。是书之编纂缘于时任中文系主任,并讲授《文心雕龙》之潘师重规离蜀欲返安徽之际,由中央大学佘雪曼提供一神州国光本《札记》,由于此本仅收《神思》以下廿篇,故由祖保泉任召集人,中文系十六级毕业生如胡师自逢、李树勋、宋元谊、章子仲等,至书库配得其余十一篇《札记》,共计卅一篇交由成都华英书局出版。然而迭历战火,复因仅印一百二十册,至今尤为罕见。[19]

黄氏之说仅在所印册数上与祖说略有差异,可见作为亲历其事的召集人,祖说是非常可靠的。川大本《札记》封面为黑绿色,书目录之前有一页,题曰“民国三十六年二月刊于国立四川大学中国文学系”,近隶体。书内页为宣纸,除首两页未标页码外,共八十八页。目录首载“题辞及略例”,次为“原道第一”至“总术第四十四”,但其中“议对第二十四”“书记第二十五”于目录俱脱,而其内文则无缺。可能因为只有这两篇文化学社本既无,又未在报刊杂志发表过,目录编排时仅据二十篇本和《华国月刊》所载篇目,故而遗漏。书末亦附骆鸿凯所撰《物色》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