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她在医院里有个外号,人人都知道,叫“红蜘蛛”。
铺床、擦桌子、拖地……她卷起袖子开始干体力活。窗前的两只喜鹊,不知道碰见了什么事,吵起来了,一声高,一声低,“叽叽咯咯”。在这没有人声的地方听着风声干体力活,挺解压的。这地方一切都是粗放式的自力更生,没有什么人声,挺契合罗丹青现在的心情。
院子里咖喱的味道一会儿就散干净了。罗丹青蹲在角落里,把剩下的食物喂了跑进来张望的猫。一只奶牛猫和一只玳瑁猫,软软嗲嗲的声音,撒娇般地跟她打着招呼,吃完了,敏捷地跳上了房顶,悄然而去。
她站在二楼的窗口左右张望了一下,一丛芦苇隔着一条小河从房子的东侧绕过,河对面是大片的水稻田。密密麻麻的一大丛竹子是房子西面的天然“界墙”,一年四季在风里窸窸窣窣地响,十分聒噪。篮球场边两株香樟树,毫无约束地长得树冠巨大,风里都是植物的天然芬芳。
救护车一会儿就从小路上开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头灯也不亮,警报也不响,开得慢慢腾腾的,像个战场上下来的战士,疲态倍显。急救车也有被放鸽子的时候,这种“空警报”,大概占了十分之一,有时候是路过的120车顺手接了路边这位外伤病人,有时候不太重的病人叫了120后等不及车来就自己叫了出租车去医院……空警报让出车的人有股子发不出来的无名火,更让萍姐十分恼怒的是,陈皓岩一上车,果不其然,地面上踩得烂泥塘一片了。
车厢里的地面洗过之后没有干透,越是这样半干的地面,泥鞋子越是踩得到处是泥浆,一看就知道,除了回来洗车之外,没别的办法,真叫人火冒三丈。更加让人生气的是,罪魁祸首眼里根本没有干净不干净这回事,一下车,对满车厢的泥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径直脱了自己的工作衣,回值班室去了。
“嗨!出来洗车。”萍姐扬声叫道。萍姐是这急救站点约定俗成的“管家婆”。值班室里没有回音。她有点火了,腾腾几步跑到医生值班室的门口,见大个子靠在床上,手里拿着手机,一脸懵懂地看着她。
“出来洗车。”萍姐的语气带着问责,高调门地嚷了一声,四十几岁的中年妇女用上了这种腔调,听上去像妈训儿子似的。更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的是,那双泥鞋脱在门口,又显眼地摆在了那里,上面的泥巴比之前少了一些,但是若是再出车一次的话,还得搞得一塌糊涂。医生值班室的地面上也是烂泥塘一般,让人无从下脚。
“我是清洁工吗?”陈皓岩一双眼睛从屏幕上移开,瞧着萍姐。老彭一听,关了水龙头,面色凶狠地一路朝值班室走了过来。
“咦……这鞋,跟我同款的啊,六百八呢,怎么搞这么脏?”一只雪白的小手,拎着鞋带把这双鞋子拎了过来,罗丹青仿佛是无意地看了看鞋底,看了看鞋面。
她刚一听见萍姐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护士有洁癖,还有点强迫症,这种心思,让一个大小伙子哪能理解呢?他是个纯粹的骨科小医生,混惯了分工明确的第一医院,眼里除了写病历、上手术、看病人之外,他会管环境的清洁才有鬼。所谓的牛头不对马嘴,说的就是这种情形,你跟他生气也是白生气。
她揪着鞋带,拎着一双巨大的球鞋说:“我顺手给你冲一下吧,等泥巴都干透了,真皮鞋面也算是完蛋了。”
说着就往水龙头去了,回头对萍姐说:“两位辛苦了,等下我来拖一把,一落手的事,你们先歇会儿。”
她的裤管袖管都卷得老高,脚上穿着一双洞洞鞋,一副正在打扫卫生的样子,顺路还拿了一个拖把在手里。老彭和萍姐相互看了一眼,倒不好发作了。只见罗丹青在水龙头上冲洗完鞋子,又洗拖把,把车厢里面拖得干干净净。
陈皓岩的大球鞋清洗完毕,湿淋淋地斜搁在墙边上沥水,鞋底鞋面冲洗得干干净净。大个子在床上躺不住了,光着脚踩着一双大洞洞鞋,看看自己的球鞋,神色有点不好意思:“怎么好叫你洗。”
“喊姐……从哪里搞这么多泥巴?”罗丹青一副家长的姿态问道。
“麦田里找那只手。”陈皓岩缩起脚,看她手里的拖把来回几下,把医生值班室里的泥巴也拖干净了。
罗丹青轻笑了一声,她知道是“哪只手”,没想到是麦田里找出来的。这家伙也不算一无是处,他若不找,那断手在烈日的泥水里多泡一会儿,可不得晒熟了,也没机会做再植手术。
“脚别落地,等地吹干了再出来。”她的那种无所谓和不计较像个姐或者……小阿姨。
陈皓岩顿时有点囧,她是仅次于科主任的大医生,往日走过她跟前得低头叫一声“罗老师”。若是轮转到急诊骨科诊间去当班的话,那妥妥的就是她的手下,得听着吩咐干活。虽说真心累得不想洗那鞋子,可小兵看着营长给自己洗鞋子,是有点抹不开面子。
陈皓岩耸了耸鼻子,“姐”这么土的称呼是绝对不能叫出口的,听上去像撒娇,像扮嫩,像“娘炮”。她在医院里有个外号,人人都知道,叫“红蜘蛛”——电影《变形金刚》里面的反派二老大,杀气腾腾的F-22战斗机。
他手撑在床上,从半开着的门里,看着她拖地、洗拖把,把水龙头开得“哗哗”作响,极小极小的声音叫了一声:“红蜘蛛小姐。”
这么小的声音,她却是听到了,“噗嗤”一下笑了,无所谓地说:“随你……”
陈皓岩其实不喜欢跟女人耍花腔,无奈样子长得太帅了,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弯弯的,不管怎么看都眉目含情似的,就像刚出道的陈冠希。为了弄得粗糙一点,他刻意把头发都剃成没有任何花样的板寸,军训似的,不让外形有一点搔首弄姿的嫌疑。可即便那样,也抵挡不住大妞小妞飞蛾扑火一样送上门来……
练习的机会太多,他懂得怎么撩起女生的兴趣,又怎么去拒绝,应付各种弯弯绕的心思,算得心应手。那些自动送上门来的福利,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从心里说,他并不喜欢那些黏糊糊的嘴巴,硬邦邦的假睫毛……烧出租房那回事,他并没有喜欢谁,也没有不喜欢谁,稀里糊涂惹一摊子事,有点冤……古代叫这种人为红颜祸水。
当然,被流放充军的主要问题还是惹毛了主任。
“来当木匠呢?还是当骨科医生,你当修桌子腿呢……好了好了,没空跟你废话,自己想清楚了再说!”
申请手术的病人,没有评估到位,一次是忘记停口服抗凝药了,一次是高血压没控制好,血压飙到两百,被黑脸无情的麻醉师坚决地挡在了手术室外面。主刀的主任都已经准备好了……这倒好,手术停开,还得低声下气,跟病人去千方百计地解释,主任心里那个气……一个月里出了两件事情,还没有完全平息下去,他管着的一个病人,又忘记开低分子肝素,手术后,股静脉里的深静脉血栓长得飞快,冷不丁地来了个肺栓塞,病人差点没命!
“我这里要的是医生,不是木匠!”主任眼珠子都快突成三星堆的青铜人了。“烂木匠”的光荣称号,从此算是跟上他了。身边对他颜值有点愤愤不平的小男人们,皮笑肉不笑地这么叫他。三个月的奖金扣了个精光,一丁点存款赔给了房东。人走背运的时候,除了那些纠缠不清的女人,差点连个朋友都没有,简直是给“帅到没朋友”做了个现身说法。
“你给我想清楚,想继续干,就多长两个脑细胞,别净跟女人耍花腔。”主任是个更年期妇男,骂归骂,做事还是公道的,自家车库存了他的那些杂物,向急救中心主任求情,临时给他个住的地方,“啪”地拍给他一本新版的《内科学》教科书:“有玩手机的闲工夫,给我把基础打好!”
他灰头土脸地接过书,心里知道科主任没叫他去刷核酸,没叫他去大门口值流调的班,已经算是够上路的了。
他颓丧地叹口气,整理点身外之物,准备去“坐牢”。欠了八百年的觉需要还,值班值得跟卖身的小奴隶似的,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到急救站至少可以清心寡欲地睡个够。况且,给疫情耽误一年的欧洲杯就快要开始了,在急救站听说最开心的就是看球,半夜尽情地看,白天尽情地睡觉。
陈皓岩站起身来,“哗”地拉开了自己的双肩背包,实在是有点渴了,需要找个杯子出来。
双肩包里装着半年的所有装备了,6月到11月的天气,男人不需要多少衣服,两套洗换,卫衣汗衫,加双拖鞋,其他的就充电器、毛巾、牙膏。反正急救站不能让人睡在露天,其他什么都可以凑合。
他忽然发现,自己忘记带水杯了,似乎忘记的东西还挺多,饭盆、纸巾、洗头膏……这些啰里啰嗦的东西,等要用的时候凑凑合合地总能想得出办法来……只不过,没有杯子装水,嘴巴就越发干渴。
他忍不住跑到水龙头边,仰头喝了一口自来水。为了掩饰一下,他又喝了一大口,“稀里呼噜”地漱漱口,用手捧了水起来,抹了把脸。两只脚分头搁在水龙头下,用哗哗的凉水冲冲干净。
“缺什么,问我要。”正在清洗抹布的罗丹青看他一眼,掏出裤子口袋里的汽车钥匙,开了车子的后备箱。
帕萨特的后备箱,大得可以躺进个人去,里面装着两个大整理箱,透过半透明的壁,隐约可以看见一个箱子里是工具、日常清洁物品,一个箱子里是花花绿绿包装的零食、主食、饮料……这后备箱,简直是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卖部。
“需要干什么体力活,叫我,也不能白吃白喝你的。”陈皓岩把两个大箱子搬到值班室,从整理箱里找出一摞一次性杯子来,顺手又拎了一瓶可乐出来。红蜘蛛小姐不在他以往的经验内,她那种无所谓,挺爷们的,又没端着大医生的架子,小小的一个女生,我见犹怜似的。
“明后两天,改善住房条件,我出车的时候,你帮我看着两眼就行。”罗丹青拎着一桶水,“咣当咣当”晃着往楼上去了。
萍姐和老彭两个人凑在楼下的电视机跟前,《芈月传》这种前两年热播过的连续剧还算经得起看,前前后后八十来集,够看两个来月的。这荒郊野外没什么事情做,平时晚上也就出个一两次车,太阳下山以后,除了看电视,就是看手机,两个人经常一起看个两三集电视剧,稍微聊两句,九点钟一过就上床睡觉。乡下地方,时间是真经花。
电视机在老彭的房间里,所有的值班室,属司机的这间最大。急救站只有司机是编内的正式工作人员,身份正式,又是长期户头,急救中心就难免胳膊肘往里拐一些。医生是从各家医院里调的,护士是编外的,里外有别是挺明显的事儿。这会儿,老彭的房门开得大大的,农村里房子就不讲究关门,而且两个人毕竟一男一女,也得避着点儿嫌。
萍姐一边看电视,一边斜眼看看正在篮球场上练俯卧撑的陈皓岩。他光着膀子,宽大的肩膀,结实的腹肌,小麦色的皮肤,任谁都会多看两眼。萍姐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小子,长得是真帅。”
“排我们组算是对了,别让他去祸害小玲了。”老彭鼻子里“嗤”了一声。陈皓岩的帅,是明晃晃的,招摇的,亮眼的,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被看见的帅,即便是见他挺不爽的中年男女也得承认。
老彭手里拿着一把橡皮榔头,一边看电视,一边反手用橡皮榔头敲打着肩膀、后背的肌肉。六月的天时,气温二十多摄氏度,掀起半截的汗衫露出黝黑的背脊。一排歪歪扭扭的瘢痕,斜斜地纵贯过右侧肋部,像爬着条巨大的蜈蚣似的。
电视机旁边的墙上,贴着一张值班表。A组:老彭、陈皓岩、萍姐;B组:老夏、罗丹青、小玲。这是城西急救站的所有成员了。所谓排班,也就是今天A组,明天一早换B组而已。每过半个月,急救中心主任或者是副主任会到这里例行巡视一趟,提点儿要求,给点儿口头上的关怀。日子就像是踩自行车一样,A组一脚,B组一脚,一天一天地进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