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赶考

林宇知道,每一捧泥土里都藏着一粒不甘沉寂的种子。

山里的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吹过崖头村层层叠叠的梯田,吹过那些枯黄蜷缩的玉米秆子,也吹过村东头那两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纸被风鼓动得扑簌作响,像只困在笼中、焦躁扑腾的鸟。屋内灶膛里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明明暗暗的光,映照着林有根沟壑纵横的脸。他粗糙的手指捏着一根细小的炭条,在土墙上唯一一块还算平整的地方,吃力地画着。一笔,又一笔,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那是一个“禾”字。

“看,娃他娘,”林有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常年烟熏火燎的痕迹,“‘禾’,粮食的禾!咱庄稼人的命根子!”

蹲在灶台边就着火光缝补衣裳的秀云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苗,也映着墙上那个笨拙的字迹。她咧开嘴,露出被劣质旱烟熏得微黄的牙齿,笑容却无比明亮:“画得好!比上回那个‘山’字周正多了!咱娃将来,认的字保准比这多十倍、百倍!”

角落里,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趴在一条磨得油光发亮、充当书桌的长条板凳上。他叫林宇。几本用粗线仔细装订起来的旧书册摊开在他面前,纸张早已泛黄卷边,边角处被磨得起了毛。昏黄的光线下,他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埋进书页里,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竖排的墨字。他左手边,放着半个啃剩的、硬邦邦的杂粮窝头,右手则紧紧攥着一截短得几乎捏不住的铅笔头。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念着书上的句子,遇到不认识的字,眉头便紧紧蹙起,小小的脸蛋绷得紧紧的。

“爹,”林宇忽然抬起头,小脸上满是困惑,“这书上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啥意思?是说……是说那些当大官的老爷们,也不是天生的贵人种子?”

林有根停下了炭笔,转过身,炭灰沾在他粗粝的手指和破旧的棉袄袖口上。他望着儿子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的渴望像山泉一样清澈透亮。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咀嚼这句遥远又滚烫的话。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一声爆响。

“是这话!”林有根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平时少有的激动,“宇娃子,这话说得在理!古时候陈胜吴广就喊过!咱庄稼人咋了?咱不偷不抢,凭力气吃饭!读书,就是咱的锄头,能刨开一条不一样的路!甭管他啥侯啥相,那位置,有本事的人就能坐!你给爹娘争口气,好好念书!念出个名堂来!”

秀云放下针线,走到儿子身边,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抚过林宇的头顶,带走了几根稻草屑。“听你爹的,娃,”她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咱家穷,爹娘没别的本事,就是有把子力气。你念书的纸笔,爹娘给你挣!咱崖头村,还没出过正经的读书人呢!娘就盼着,有朝一日,你能走出这山沟沟,去外头看看那大世界,别像爹娘一样,一辈子跟土坷垃打交道。”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林宇的眼眶,他赶紧低下头,把脸埋进书页里。油灯的光晕模糊了字迹,也模糊了他眼中瞬间涌起的雾气。书本上墨字的油墨味,混合着灶膛里松枝燃烧的烟火气,还有父母身上那股泥土和汗水的气息,构成了一种独特的、令人心安又催人奋发的味道。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压下去,手指紧紧攥着那截铅笔头,指甲掐进了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嗯!”他用力地点头,声音闷闷地从书页里传出来,“我念!我好好念!”

这“好好念”三个字,从此成了林宇生活的全部轴心。

天还黑黢黢的,启明星刚刚爬上东边山梁,崖头村还在沉睡。林宇小小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蜿蜒的山路上。他背着用粗麻布缝制的简陋书包,里面装着那几本视若珍宝的旧书和一个硬邦邦的窝头。山路陡峭崎岖,露水打湿了他的草鞋和裤脚,冰冷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有时被突出的树根绊个趔趄,有时脚下打滑,小手赶紧抓住旁边的荆棘丛稳住身体,掌心被尖刺划破也顾不上看。他嘴里念念有词,背诵着昨天先生教的《三字经》片段。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稚嫩的童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撞上山壁又弹回来,成了他唯一的伴儿。翻过一道陡坡,他习惯性地在一块突出的大青石上坐下歇脚,掏出冰冷的窝头啃两口,冰凉粗糙的碎屑滑过喉咙。他抬头望向东方,山峦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远方,在那连绵起伏、如同凝固巨浪般的群山之外,会是什么样子?书里说的“京城”,有比山还高的房子吗?大海,真的像先生说的那样,望不到边,水是咸的吗?那些穿着官袍的老爷们,坐着八抬大轿,走过的地方都铺着红毡毯?他小小的心里,被这些模糊又巨大的想象塞得满满当当。

学堂设在邻村一座破败的祠堂里,一位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张秀才,靠着几个村凑的微薄束脩在此开蒙。当林宇气喘吁吁、裤脚湿漉漉地跑进祠堂时,里面已经响起了参差不齐的读书声。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农家孩子挤在几张破旧的条凳上,摇头晃脑地念着。

“林宇!又是你最后!”张秀才板着脸,手里的竹板在破旧的讲桌上敲得啪啪响,“‘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道理忘了?今日先背昨日教的《千字文》!”

林宇小脸一紧,赶紧跑到自己的位置站好,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朗声背诵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他的声音清亮流畅,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周围几个打瞌睡的孩子被他惊醒,揉着眼睛看着他。

张秀才严厉的脸色稍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他微微颔首:“嗯,尚可。坐下吧。今日讲‘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他拿起那本翻得卷了毛边的《千字文》,开始讲解字义和句读。林宇立刻挺直腰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先生,竖着耳朵捕捉每一个字,仿佛那都是金豆子。

中午,孩子们纷纷拿出自带的干粮。林宇小心地从怀里掏出那个冰冷的窝头,就着祠堂门口水缸里舀来的凉水,小口小口地啃着。他旁边一个叫二牛的孩子,啃着半个黑面馍馍,凑过来低声说:“宇哥儿,你说念这书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你看我爹,大字不识一箩筐,不照样种地养活一家?”

林宇咽下嘴里干涩的碎屑,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二牛,认真地说:“二牛,书里有黄金屋哩!张先生说了,念好了书,就能考功名!考上了秀才,就能见官不跪,还能免赋税!考上了举人、进士,就能去京城当官老爷,住大房子,吃白面馍馍!”他顿了顿,眼神望向祠堂外遥远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憧憬,“我不想一辈子就困在这山沟沟里,像爹娘一样,看老天爷脸色吃饭。我想去京城,我想看看大海!书上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才叫活一辈子!”

二牛听得一愣一愣的,挠了挠头:“京城?大海?那得多远啊…俺爹说,外头乱着呢。”他显然不太理解林宇的“大志向”,嘟囔着继续啃自己的馍馍去了。

林宇也不在意,他三口两口把剩下的窝头塞进嘴里,又拿出那本宝贝旧书,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线,如饥似渴地看起来。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他专注的小脸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也浑然不觉。书页上那些墨字,在他眼中仿佛跳动着,幻化成了一条通向山外世界的光明大道。

日子就在这单调而艰苦的循环中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山间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林宇在破祠堂里,跟着张秀才,从《三字经》、《百家姓》读到《千字文》、《幼学琼林》,又艰难地啃起了艰深的四书五经。张秀才的竹板没少落在他的掌心,但他从未有过丝毫懈怠。家里的油灯,常常亮到深夜,映照着他伏案苦读的身影。那截铅笔头早已短得无法握持,他用细线将它绑在一根小木棍上继续写。纸张更是珍贵,正面写满了,就在反面写,最后实在写不下,就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比划。

林有根和秀云看着儿子日渐消瘦却愈发清亮的眼神,心里既疼惜又骄傲。为了筹措越来越贵的笔墨纸砚和给张秀才的束脩,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加紧巴。秀云接下了更多的针线活,常常在油灯下熬到后半夜,眼睛熬得通红。林有根则更加拼命地侍弄那几亩薄田,农闲时就去邻村给人帮工、扛木头,肩膀上的老茧磨破了又长,长好了又破。饭桌上的杂粮粥更稀了,野菜团子成了常客,难得吃上一次的糙米饭,也总是大半都拨进林宇的碗里。

“爹,娘,你们吃!”林宇常常要把碗推回去。

“傻娃子,你念书费脑子,多吃点!”秀云总是笑着又把碗推回来,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他的头,“爹娘有劲儿,扛得住!你念好了书,比啥都强!”

一个深秋的傍晚,林宇帮父亲从地里收完最后一垄红薯,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夕阳的余晖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时,几个歇脚闲聊的村民看到了他们。

“哟,有根,收工啦?你家宇娃子,还念着那劳什子书呢?”一个叼着旱烟袋的老汉吧嗒着嘴问。

“念着呢!”林有根抹了把脸上的汗,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自豪。

“啧啧,”旁边一个精瘦的汉子撇撇嘴,“我说有根哥,不是兄弟泼冷水。咱这山沟沟里,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命!念书?那是有钱人家少爷的事!花那么多冤枉钱,到头来还不是回来扛锄头?你看老张家小子,念了几年,不也回来种地了?白白耽误工夫!”

“就是,”另一个附和道,“还不如趁早跟爹娘学种地,过两年攒点钱,说房媳妇是正经!”

林有根的脸沉了下来,扛在肩上的锄头柄被他捏得咯吱响。林宇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草鞋,那些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种地是根本,不假!”林有根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头一样硬邦邦地砸在地上,“可我林有根的娃,想读书认字,想奔个前程,有啥错?花的是我林家的钱,费的是我林家的力!耽误不耽误,我乐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村民,最后落在儿子低垂的头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倔强,“我儿林宇,他认字!他懂道理!他心气儿高!将来他能不能出息,是他的造化!可我这个当爹的,只要还有一口气,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念下去!谁也甭想拦着!”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几个讪讪的村民,大手重重地拍在林宇单薄的肩膀上:“走!回家!你娘该等急了!”

那一巴掌,沉甸甸的,拍散了林宇心头的阴霾,也拍出了一股更汹涌的热流。他抬起头,看着父亲沟壑纵横却异常坚毅的侧脸,夕阳的金光涂抹在上面,像一尊沉默的山岩。他用力地“嗯”了一声,挺直了脊梁,跟着父亲的脚步,踏着夕阳的余晖,一步一步,朝着那两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土坯房走去。身后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仿佛在无言地注视着这对倔强的父子。

夜深了,土坯房里只剩下油灯如豆的微光。林宇坐在他的小书桌前,桌上摊开的,是一本借来的、纸张脆黄、散发着陈旧墨味的《孟子》。他读到了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伸出因为劳作和写字而指节粗大、带着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几行字。窗外,是连绵无尽、在月光下显出幽深轮廓的黑色山峦,像巨大的、沉默的兽脊。远处山谷里,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两声悠长凄清的啼叫,更添了几分孤寂。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母亲熬红的眼睛,村民的讥讽,还有这沉重如铁幕般的大山…

少年的胸腔里,一股滚烫的、不甘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冲撞,烧得他眼眶发热。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仿佛要攥碎这令人窒息的贫瘠和逼仄。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愤怒与渴望的力量在血脉中奔涌。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无声地对着那沉寂的群山呐喊,对着那浩瀚无垠的星空呐喊。

“我不信命!我不信一辈子就只能困在这山沟里!爹,娘,你们看着!我林宇,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看看这大山外面的天,到底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