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户部衙门出来,包诚伯并未气馁,又接连拜访了几位在清流中有些声望、思想相对开明的官员,如翰林院的张学士、都察院的李御史。过程大同小异:质疑、争论、部分认同、最终以“需从长计议”、“待禀明上峰”等托词告终。收获寥寥,但包诚伯凭借其渊博的学识、清晰的思路、诚恳的态度以及那份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也并非全无所得。至少,“包诚伯要办新式大学”的消息,开始在京城一部分开明士大夫的小圈子里悄然流传,引来了或好奇、或嘲讽、或暗中关注的目光。
然而,最大的难题,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眼前——银子!
朝廷指望不上,官员们口头支持容易,真金白银却吝啬得很。包诚伯初步估算,要租赁像样的校舍(静思斋太小),购置基本的教学用具(尤其是昂贵的西式实验仪器),支付教师薪俸(特别是洋教习),购买中西书籍……没有上万两白银,根本启动不了。
夜深人静,包诚伯坐在书桌前,对着油灯下摊开的账本,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烛火跳跃,映照着他疲惫而焦虑的脸庞。变卖祖产!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已久,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沉重。
“翰哥……”玉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轻轻走进书房。她看着丈夫憔悴的样子,心疼不已。白天包诚伯与几位官员周旋的情景,她虽未亲见,也能想象其艰难。“还在为银子发愁?”
包诚伯抬起头,看着相伴多年的妻子,眼中充满愧疚和决然:“玉娘,我想……我想回趟江南,把……把祖传的那百亩水田,还有那几幅……爷爷珍藏的宋元古画……变卖了。”
“什么?!”玉娘手一抖,碗里的莲子羹差点洒出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臣哥!那……那可是祖产啊!是包家几代人传下来的基业!那几幅画,更是公公(包诚伯父亲)生前的心头好,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保存的……”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作为传统的大家闺秀,祖产在她心中的分量极重,那是家族的根脉和体面。
包诚伯站起身,走到玉娘面前,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眼神坚定如铁,声音低沉而饱含力量:“玉娘!我知道,这如同剜我的心!可你想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列强欺凌,山河破碎,若国亡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守着这些祖产古画,又有何用?不过是他人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他看着妻子眼中涌出的泪水,心中绞痛,语气却更加坚决:“这些田产、古画,放在那里,不过是死物。若将它们化作京师海运大学堂的砖瓦,化作照亮青年学子求知道路的灯火,化作培育救国图强人才的沃土,它们便有了新的生命!这才是对祖宗基业最好的传承和光大!为子孙后代,挣一个不再受欺辱、堂堂正正的前程!玉娘,这比守着几亩田、几幅画,有意义千倍万倍啊!”
玉娘看着丈夫眼中那近乎燃烧的信念之光,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滚烫温度。她想起了丈夫这些年来的忧思,想起了他谈起国事时的痛心疾首,想起了他描绘教育救国蓝图时眼中的神采。她明白,丈夫的心志已决,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与其让他带着对家人的愧疚去奋斗,不如全力支持他。她反握住包诚伯的手,虽然泪水还在眼眶打转,声音却异常清晰和坚定:“臣哥,我懂了。你想做的是天大的好事,是真正为包家积德、为国尽忠的大事!你去办吧!家里……有我。”
夫妻二人相顾无言,唯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张写满决绝与柔情的脸庞。
变卖祖产的过程充满了世态炎凉。江南老家的族人听闻包诚伯要变卖祖田办学,一时哗然。族老们纷纷指责他“败家”、“不肖”、“被洋鬼子的邪说迷了心窍”。昔日交好的乡绅也大多避而不见,或冷嘲热讽。只有少数几位开明的远亲,感佩包诚伯的志向,象征性地出了些钱。
包诚伯顶着巨大的压力,忍受着族人的白眼和非议,以低于市价的价格,迅速处理了田产和古画。当他怀揣着换来的几千两银票回到北京时,心情异常复杂,既有失去祖产的痛楚,更有为理想迈出关键一步的悲壮。
但这还远远不够。包诚伯深知,必须寻求更多社会力量的支持。他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奔走,目标转向了那些与洋人打交道较多、思想相对开明的富商巨贾。
过程依旧艰难。他在许多高门大户的门房里一等就是半天,冷板凳坐穿,茶水喝到寡淡无味。看门人的冷脸,管家敷衍的推脱,主人“恰巧不在”的托词,都是家常便饭。有人直接嗤之以鼻:“办学?还是教洋文的?包老爷,您这是要培养二毛子吗?”有人则委婉拒绝:“包先生志向高远,鄙人佩服。只是近来生意艰难,周转不灵,实在有心无力啊。”
这一日,包诚伯打听到一位名叫赵德海的大茶商刚从南洋归来。此人在广州、上海经营茶叶多年,与洋行打交道甚密,家资颇丰,且思想开通,曾资助过几家新式学堂。包诚伯打定主意,一定要见到他。
在赵府气派的门房外,包诚伯从午后一直等到日头西斜。门房见他衣着朴素但气度不凡,又听说是为办学而来,倒也没太为难,只是茶水续了一次又一次。包诚伯也不急,就坐在条凳上,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泰西工艺新编》,借着天光静静阅读。
眼看天色将晚,府内似乎有了动静。一辆装饰华丽的西洋马车停在门前,车上下来一位穿着考究绸缎长袍、留着八字胡、红光满面的中年人,正是赵德海。他显然刚赴宴归来,带着些许酒意。
包诚伯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敢问可是赵德海赵老板当面?晚生包诚伯,冒昧打扰。”
赵德海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包诚伯:“哦?包人?久仰大名。听说你最近在筹办什么……新式学堂?”语气带着一丝酒后的随意和不甚在意。
“正是。京师海运大学堂,旨在融汇中西,培育通才,以图教育救国。”包诚伯不卑不亢,开门见山。
赵德海打了个酒嗝,摆摆手,有些不耐烦:“救国?谈何容易!包大人,不是赵某泼你冷水。这洋人的玩意儿是好,可咱们这老大的国家,积重难返啊。办学?那是个无底洞!你有多少家底往里填?走走走,改日再聊,赵某今日乏了。”说着就要往府里走。
包诚伯并未阻拦,只是在他身后,用清晰而平静,却充满力量的声音说道:“赵老板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当知今日之世界,乃优胜劣汰之世界!西人何以船坚炮利?非天生神力,实乃格致之学昌明,人才辈出!我华夏欲图存自强,非从根本着手,培育新式人才不可!今日之学子,便是明日之国柱!今日投入之银钱,便是明日强盛之基石!晚生自知力量微薄,变卖祖产,杯水车薪。然集腋成裘,聚沙成塔!京师海运大学堂,愿作那第一粒火种,纵使微弱,也要燃起希望之光!赵老板若觉此事渺茫,晚生不敢强求。只是他日国门洞开,洋商大举涌入,挤占市场,操纵金融之时,赵老板的茶叶生意,又将凭何立足?难道靠那几个连合同条款都看不明白的通译吗?”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赵德海的几分酒意。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洋商挤占”、“通译无能”的诘问,直戳他作为一个商人的痛点!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重新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的书生。
包诚伯的话,没有空洞的口号,而是点出了残酷的现实和未来潜在的危机。赵德海想起了自己在上海与洋行谈判时,因为翻译不准确而吃过的暗亏;想起了洋商凭借先进技术和资本,对本土产业的挤压。他忽然意识到,包诚伯要做的,不仅仅是办一所学校,更是在为这个国家的未来,为像他这样的商人,培养能与洋人平等对话、甚至抗衡的人才!
“教育救国……火种……”赵德海喃喃自语,脸上的酒意和漫不经心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商人的精明和一丝被点燃的热血。他猛地一拍自己光亮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大步走回到包诚伯面前,眼睛瞪得溜圆,一把抓住包诚伯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包诚伯微微皱眉。
“包先生!”赵德海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激动,“您这份心志,这份见识,这份……这份砸锅卖铁也要干的狠劲儿!赵某……佩服!真他妈佩服!”他爆了句粗口,显得更加情真意切,“您说得对!没人才,咱永远矮人一头!做生意要吃亏,国家更要挨打!这火种,得点!必须点!”
他松开包诚伯的手,叉着腰,胸膛起伏,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包先生,您这京师海运大学堂,赵某投了!五千两!现银!就当……就当给孩子们买点洋墨水喝!买点烧杯试管玩玩!您可别嫌少!”
峰回路转!包诚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他连日奔波的疲惫。他激动得嘴唇微微颤抖,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赵老板!高义!天大的高义!包诚伯代京师海运大学堂未来之学子,代我华夏未来之希望,叩谢赵老板!这墨水,必能写出救国图强的锦绣文章!这试管,必能炼出民族复兴的基石!”
赵德海豪爽地大笑起来,用力拍着包诚伯的肩膀:“哈哈哈!好!包先生,我就等着看您的锦绣文章和基石了!走,进去喝杯茶!上好的雨前龙井!咱们细聊!”他不由分说,拉着还有些发懵的包诚伯,走进了赵府那扇朱漆大门。
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这五千两,如同久旱后的甘霖,不仅解了燃眉之急,更让包诚伯看到了民间蕴藏的开明力量,看到了京师海运大学堂破土而出的真正曙光。
夜色深沉。喧嚣了一天的京城渐渐沉寂下来。宣武门外的“静思斋”小院里,唯有一扇纸窗还透着昏黄的灯光。
包诚伯坐在书案前,桌上摊开着那份《京师海运大学堂章程》,旁边是赵德海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还有变卖祖产得来的几千两银票。他手中拿着一支笔,却并未书写,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跳跃的烛火,仿佛要从那微弱的光芒中汲取力量。
今日的经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孙尚书的佛珠、玉娘含泪的支持、族人鄙夷的目光、门房的冷脸、赵德海拍案而起的豪爽……屈辱、温暖、坚定、希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的责任感。
路,才刚开了个头。聘请教习、租赁校舍、招收学生、设置课程、应对守旧势力的攻讦……无数艰难险阻还在前方。但手中这近万两银子,如同沉甸甸的砝码,让他心中的天平,终于从绝望的深渊,稳稳地倾向了希望的一边。
他拿起笔,蘸饱了墨,在章程的扉页空白处,郑重地写下两行字: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虽千万难,吾往矣!
墨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凝重。窗外,秋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但在这小小的静思斋里,那盏孤灯的光芒,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和坚定。它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穿透了深秋的寒意和时代的阴霾,昭示着一个艰难却充满希望的开始。
京师海运大学堂,这株承载着教育救国梦想的幼苗,终于在现实的土壤中,扎下了第一缕根须。它的未来,注定要在风雨飘摇中,顽强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