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七年,深秋。北京城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汽的旧棉絮,沉沉地压在高耸的城墙和低矮的民居之上。紫禁城的金瓦在阴霾中失去了往日的辉煌,显得黯淡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衰朽与不安的气息。
古老的华夏大地,此刻正如同一匹被粗暴撕扯的锦绣。列强的炮舰在天津港、上海滩游弋,黑洞洞的炮口无声地诉说着威胁。洋人的教堂尖顶,像一根根突兀的刺,刺破了北京、广州、汉口等许多城市的天际线,宣告着异域文明的强行楔入。洋人入侵的硝烟虽已散去,但不平等条约带来的沉重赔款和屈辱条款,像冰冷的枷锁,死死地勒在这个千年古国的脖颈上。
科举,这座维系了千年的士人登天梯,在欧风美雨的冲刷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摇摇欲坠。贡院里那些承载着无数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梦想的号舍,似乎也沾染了时代的暮气。西学东渐的浪潮汹涌而来,冲击着“四书五经”构筑的知识堤坝。朝堂之上,守旧与维新的争论从未停歇,空气中充满了迷茫与焦灼。
然而,就在这风雨飘摇的底色上,一抹倔强的、带着理想主义温度的曙光,正顽强地从京城宣武门外,一座尚显简陋、名为“静思斋”的院落里悄然透出。这光微弱,却执着,试图刺破笼罩四野的沉沉暮霭。
这曙光的执火者,名叫包诚伯,字子瞻。林老爷年届不惑,身形清癯,面容儒雅,一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能洞穿故纸堆的尘埃,看到时代洪流奔腾的方向。他出身江南苏杭一带的望族,祖上曾出过几位翰林,家学渊源深厚。包诚伯自幼聪慧,饱读诗书,经史子集烂熟于胸,更难得的是,他并非一个只知埋首故纸堆的腐儒。早年游历沿海通商口岸的经历,让他亲眼目睹了西方坚船利炮的威力与工业文明的震撼,也深切感受到了国家的积贫积弱与任人宰割的痛楚。
此刻,他正背着手,在“静思斋”略显狭窄的书房里踱步。脚下是有些年头、踩上去微微作响的青砖。书案上,堆积着各种时务策论、译介的西学书籍(如《海国图志》、《瀛寰志略》的残本),以及他密密麻麻写满批注的手稿。窗外,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下,更添几分萧瑟。
“唉……”一声长叹从他口中逸出。他停下脚步,捻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墙上悬挂的一幅字上,那是他祖父的手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曾是支撑他寒窗苦读的信条,如今在国势倾颓的现实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国弱至此!根在何处?”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了几滴,“八股取士,禁锢思想;重道轻器,国力孱弱!列强环伺,虎视眈眈,而我泱泱华夏,竟无可用之才以御外侮,无务实之学以兴邦国!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他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沉痛和焦灼,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寂静的书房里激起回响。
夫人王氏,闺名玉娘,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碧螺春,悄声走了进来。她年岁与包诚伯相仿,面容温婉,穿着素雅的藕荷色袄裙,眼中带着深深的忧虑。看到丈夫又陷入了这种激愤与沉思交织的状态,她轻轻将茶盏放在案角。
“臣哥,喝口茶,润润嗓子吧。”玉娘的声音柔和,“你又在忧心国事了?这天下大势,非一人之力可挽……”
“玉娘!”包诚伯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打断了她,“非一人之力可挽,但需有人先踏出第一步!国之强弱,系于人才;人才之兴,本在教育!你看那东瀛小国,明治维新,广开新学,不过数十年,竟能败我大青,跻身列强!其根本,在于育才之道不同!”
他走到玉娘面前,双手按在她的肩上,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我反复思量,欲救此危局,非得创办一所新式大学不可!一所能贯通中西之学府!既要传承我中华数千年文明之精髓,祖宗之大道;又要引入泰西格致之实学,强国富民之术!培育出一批既明德知礼,又通晓时务,能肩挑复兴重任的栋梁之才!此乃当务之急,刻不容缓!”
玉娘望着丈夫眼中燃烧的火焰,那是她熟悉的、一旦认定目标便九死不悔的执着。她深知丈夫的抱负与忧思,心中既敬佩又担忧:“臣哥,你的心思我懂。只是……这新式学堂,前所未有,皇帝陛下虽然支持,但是朝廷态度暧昧,守旧势力盘根错节,所需银钱更是浩大……谈何容易啊?”
“再难,也要做!”包诚伯斩钉截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若亡了,我们守着这书香门第的虚名,守着祖传的几亩薄田,又有何意义?不如倾尽所有,化作基石,为子孙后代,也为这华夏大地,挣一个光明的前程!”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饱蘸浓墨,凝神静气。笔走龙蛇间,四个遒劲有力、筋骨铮铮的大字跃然纸上——京师海运大学堂!
墨迹未干,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决绝的光芒。包诚伯凝视着这四个字,仿佛看到了无数青年才俊在此求知若渴,看到了新思想的火花在此碰撞交融,看到了一个积弱的民族由此走向复兴的曙光。这四个字,不仅写在了宣纸上,更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融入了他生命的血脉。
决心已下,筹备之路却是荆棘密布。包诚伯换上了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绸面长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袖口已有些磨损。他将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反复修改的《京师海运大学堂章程》仔细折好,揣入怀中,开始了在京城权贵圈层中的艰难游说。
第一站,户部衙门。户部尚书孙大人,年逾花甲,须发皆白,是朝中有名的“老成持重”派。此刻,他正端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里,闭目养神,手中慢悠悠地捻着一串油光水亮的紫檀佛珠。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陈腐的官僚气息。
包诚伯被小吏引进来,恭敬地行了大礼:“学生包诚伯,拜见孙老大人。”
孙尚书眼皮微抬,露出一条缝隙,瞥了包诚伯一眼,鼻腔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嗯”声,算是回应,手中的佛珠捻动节奏丝毫未变。
包诚伯不以为意,从怀中取出章程,双手奉上:“老大人,学生不才,有感于国势艰难,人才凋敝,欲效法西人,创办一所新式大学堂,名曰‘启明’。此乃章程,恳请老大人过目,若能得朝廷些许支持……”
“新式大学堂?”孙尚书终于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扫过包诚伯手中的纸页,却并未去接,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林举人,你也是读圣贤书出身。当知圣贤之道,乃立国之本,安邦之基。你这‘新式大学’,又是洋文,又是‘格物致知’的奇技淫巧,岂不是要乱了学子的心性,动摇我千年礼教之根基?长此以往,国将焉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
包诚伯早有准备,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谦恭而坚定的微笑,不卑不亢地回应道:“老大人明鉴。学生岂敢忘本?孔圣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西人虽为蛮夷,然其坚船利炮,技艺精良,确有其可取之处。此即‘善者’也。学生之意,绝非舍本逐末,数典忘祖。而是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取彼之长,补我之短,融会贯通,方为正道!”
他顿了顿,观察着孙尚书的反应,见对方捻佛珠的手似乎慢了一拍,便继续侃侃而谈:“老大人试想,若我大青学子,既能通晓圣贤微言大义,深明忠孝节义,修身齐家;又能掌握西学格致之实,懂得制造枪炮舰船,兴办铁路矿务,通晓万国公法。内可安邦定国,富国强兵;外可折冲樽俎,维护利权。如此文武兼备,体用兼赅之才,何愁国不强,民不富?何惧列强之觊觎?”
包诚伯看到孙尚书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他一丝务实的心思,立刻趁热打铁,话锋一转,带着几分狡黠和现实的考量:“再者,老大人明察秋毫,当知如今朝廷办理洋务,与各国交涉,举步维艰。为何?皆因通晓洋情、精通洋文之才,寥若晨星!每每谈判,全赖几个通译传话,隔靴搔痒,词不达意,甚至受人蒙蔽,致使国家利权屡屡受损!若我京师海运大学堂能培养出精通英、法、德、日等国语言文字,又深谙我中华国体民情,知晓国际交涉规则之栋梁,直接与洋人周旋,据理力争,维护国权。此等人才,岂不是朝廷当下最急需的肱骨?岂非社稷之福,老大人主理户部、筹划国用之幸?”他将“户部”和“国用”稍稍加重了语气。
孙尚书捻佛珠的手彻底停了下来。他沉默着,浑浊的目光在包诚伯脸上停留了许久,似乎在掂量着这番话的分量。包诚伯提到的“通译误事”、“利权受损”,确实戳中了这位掌管国家钱袋子的老臣的心病。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包大人,你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然兹事体大,牵涉甚广。办学经费、师资来源、学生出路、朝廷规制……桩桩件件,皆非易事。容老夫……再思量思量。”他挥了挥手,示意送客。
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允诺,但“再思量思量”这几个字,对包诚伯来说,已是从这扇紧闭的大门中透出的第一缕缝隙。他知道,撬动这块顽石,需要时间和更多的筹码。他恭敬地行礼告退,转身时,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