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商行林听若,谢过先生解围之恩。”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似乎平稳了些许,但尾音里那点难以自控的微颤,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福礼的动作依旧无可挑剔,腰背挺直,带着林家女儿骨子里的骄傲,却也多了一份面对未知力量的谨慎。
叶知的目光落在了林听若身上,那目光很淡,像初冬清晨掠过湖面的薄雾,平静,却又似乎带着点别的什么。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快得像是错觉。
他没有回应她的道谢,只是视线在她身后扫过——散落一地的算盘珠子,滚在污渍里,沾满了灰尘和油污;老管家捂着被撞疼的腰,脸上惊魂未定;那个年轻的伙计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捡起那些散落的珠子,手指却因为惊吓和用力而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捏不住那小小的木珠。
“啧,”叶知忽然咂了下嘴,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拿起桌上的粗陶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浊的茶底,“这茶楼的掌柜,心比这茶水还浑。钱没要到,茶倒是喝干了。”他语气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嫌弃,还有一丝…调侃?
林听若一愣,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那狼狈的景象。一丝难堪和羞愤悄然爬上心头。
林家的窘迫,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一个外人,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外人面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商人敏锐的直觉和骨子里的韧性占了上风。危机,往往也伴随着转机。
她向前又走了一小步,距离那张角落的桌子更近了。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汗臭味和劣质酒菜味似乎更浓了些,但奇怪的是,靠近这个青年身边,那种令人窒息的污浊感反而被一种无形的宁静隔绝开少许。
“先生独饮,这‘一碗香’的粗茶怕是难以下咽。”林听若的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柔和,努力忽略地上赵莽偶尔抽搐带起的细微声响。
“林家在城南尚有一处清静小院,虽比不得高门大户,却也干净雅致。若先生不嫌弃旅途劳顿,暂无落脚之处…”
她顿了顿,清澈的眼眸直视着叶知那双似乎蕴着点笑意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诚恳,“听若斗胆,请先生移步暂歇。粗茶淡饭,权当…谢过先生今日援手之谊。”她补充道,语气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意味,“林家别的没有,干净的茶叶,管够。”
这是试探,也是招揽,更是孤注一掷的邀请。邀请一个来历不明、手段诡谲的存在,踏入林家的门槛。
风险巨大,但林听若别无选择。赵莽废了,他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林家风雨飘摇的现状,需要一块足够分量的“石头”来压舱。眼前这个人,就是那块从天而降、砸碎了赵莽的“石头”。
老管家猛地抬头看向自家小姐,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愕和不赞同。这…这也太冒险了!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被林听若一个极轻微、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制止了。
空气再次凝滞。只有赵莽手下那几个喽啰压抑的喘息和拖动老大身体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成了这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所有食客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目光在角落的两人之间偷偷逡巡。这林家小姐,胆子也忒大了!
叶知的目光在林听若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那只空了的粗陶碗,碗沿还沾着点茶渍。
“茶叶管够?”他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玩味。
“听起来不错,比这儿的‘洗锅水’强。”他瞥了一眼地上还在抽搐的赵莽,又看看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喽啰,嘴角的弧度似乎更明显了点,“而且,至少清净。不用看某些…嗯,比较省布料的表演。”
省布料?表演?
林听若一时没反应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赵莽敞开的衣襟和浓密的胸毛,以及那副狼狈不堪的惨状,瞬间明白了这调侃的意思。
她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热,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莫名松了一丝。这个人…似乎并不像他展现出的恐怖手段那样难以接近?
“噗…”角落里,不知哪个食客没憋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喷笑,又立刻死死捂住嘴,肩膀耸动。
老管家也懵了,看着叶知那副仿佛在谈论天气的轻松表情,再看看地上惨不忍睹的赵莽,只觉得世界观有点摇摇欲坠。
“好。”
叶知没等林听若再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语气轻快得像是在答应朋友去串个门。
他站起身,动作随意而舒展,不高大也不魁梧的身形,穿着浆洗发白的布衣,在满地狼藉和众人敬畏又古怪的目光中,显得异常…和谐?
他随手拿起桌上那柄毫不起眼的粗糙木剑,随意地挂在腰间,然后端起了那只还剩碗底一点茶水的粗陶碗。
“这碗不错,留个纪念。”他掂了掂破碗,对着林听若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在昏暗的茶楼里显得有些晃眼,带着一种与方才雷霆手段截然不同的阳光感。
“走吧,林小姐?去看看你那管够的茶叶。希望不是‘一碗香’同款。”他甚至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林听若只觉得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随着他这轻松的态度和带笑的话语,倏地一轻!一丝难以抑制的欣喜冲上眉梢,又被她迅速压下,化作眼底深处一闪而逝的亮光。这个人…太奇怪了,也太…有意思了。
“先生这边请。”她连忙侧身让开道路,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她对老管家使了个眼色。
老管家纵然满心忧虑,此刻也只能强打精神,连忙上前,对着叶知躬身作揖:“先生…这边请。”他声音还有些发颤,但看着叶知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心里的惊惧莫名消减了几分。
叶知端着破碗,跟着林听若,脚步轻快地朝着门口走去。他甚至还有闲心对着那几个抬着赵莽、如同抬着烫手山芋的喽啰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哥几个,抬稳点啊,省布料的那位看着挺沉的。回见!”
那几个喽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一哆嗦,差点把半死不活的赵莽扔地上,脸色比见了鬼还难看,连滚爬爬地抬着人冲出了大门。
林听若:“……”
老管家:“……”
阿福:“……”
食客们:“……”这画风是不是有点不对?!
暮色四合,青石城狭窄的街道两旁,一些店铺已经点起了昏黄的灯笼或油灯,光线吝啬地洒在坑洼的石板路上,勉强勾勒出道路的轮廓。空气里的燥热并未完全散去,混杂着白日积攒的尘土气味和各家各户飘出的、或浓或淡的饭菜香。
林听若走在前面引路,脚步不疾不徐,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翘。
身后那个端着破碗、步履悠闲的身影,和他那跳脱的话语,像一阵清风,吹散了她心头积压已久的阴霾。
老管家落后半步,脸上的忧色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取代,他偷偷打量着叶知,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笑容清爽、甚至有点话痨潜质的年轻人,和茶楼里那个无声无息废人一臂的煞神联系起来。
阿福抱着残破的算盘,跟在最后,低着头,但肩膀却微微放松了些,怀里散落的算盘珠子随着走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叶知走在中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小城傍晚的景象。他左手端着那只宝贝似的粗陶碗,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碗沿,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是在给这市井声乐打拍子。
“哟,糖人儿!”
他眼睛一亮,脚步都停了停,指着路边一个被昏黄灯光笼罩的小摊。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用熬化的、金黄色的糖汁,在石板上飞快地勾勒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已然初具雏形,糖丝在灯光下晶莹剔透。
“小哥儿,来个糖人儿?”摊主抬起头,看到叶知,热情地招呼,目光扫过他腰间的木剑和手里的破碗,也只是微微诧异了一下,便又堆起笑容。
“多少钱一个?”叶知兴致勃勃地问。
“两文钱一个,三文钱俩!”老头笑呵呵地回道。
叶知摸了摸身上浆洗得发白的布衣口袋,动作顿了顿,随即非常自然地转过头,对着林听若露出了一个无比真诚、甚至带点无辜的笑容:“林小姐,你看…这糖画手艺多好!栩栩如生,简直是艺术品!出门走得急,囊中羞涩…不知能否先借两文钱?回头还你双倍!”
林听若:“……”
她看着叶知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干净真诚的脸,再看看那晶莹的小鸟糖人,又想想茶楼里那摊血污和赵莽的惨状,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再次袭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情,从腰间一个素雅的荷包里摸出两枚铜钱,递给那摊主。
“多谢林小姐!仗义!”叶知眉开眼笑,接过老头递过来的小鸟糖人,仔细端详了一下,又对着灯光看了看。
“啧,这手艺,绝了!老爷子,你这火候掌握得妙啊,糖色透亮不焦糊,线条流畅有神韵,没个几十年功夫练不出来吧?”他一边欣赏,一边还不忘跟摊主搭话。
老头被他夸得眉开眼笑:“小哥儿有眼光!老头子我摆弄这个快四十年啦!”
“厉害厉害!”
叶知由衷地赞叹,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小鸟的翅膀尖,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嗯!甜!正宗的麦芽甜香!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多了!”
他一边吃着糖人,一边继续往前走,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跟林听若解释,“林小姐别见怪,我这人呢,平生就好两口,一是好茶,二是好酒,三嘛…就是这点甜嘴的小零嘴儿。”他晃了晃手里的小鸟,“这叫体察民情,品味生活。”
林听若看着他孩子气般舔糖人的样子,听着他理直气壮又歪理连篇的解释,再看看他腰间那柄朴实无华、此刻却莫名显得有点滑稽的木剑,嘴角的弧度终于再也压不住,轻轻弯了起来。她忽然觉得,邀请这个人回家,或许…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老管家在后面看着自家小姐脸上那抹罕见的、轻松的笑意,又看看前面那个舔着糖人、毫无高人风范的叶知,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满肚子的忧虑咽了回去。算了,小姐开心就好…吧?
穿过两条狭窄的小巷,眼前的景象稍稍开阔。几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伫立在暮色中,投下大片宁静的暗影。槐树环绕间,是一座白墙黑瓦的小院。院墙不高,有些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青砖,墙角生着些青苔,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斑驳。两扇黑漆木门虚掩着,门环是普通的黄铜,有些旧了,但擦得很干净,在门旁悬挂的一盏小小灯笼的昏黄光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就是这里了,先生请。”林听若上前一步,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不同于街市喧嚣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宁静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洗涤了鼻腔里残留的浊气。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青石板铺地,缝隙里没有杂草。角落里种着一小片翠绿的竹子,在晚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私语。竹旁有一口小小的水井,井沿光滑,显然是常用之物。正对着院门是三间正房,两侧各有一间厢房,都是朴素的青砖黑瓦结构。窗棂糊着素白的窗纸,透着屋内的暖黄灯光,像一只只温柔的眼睛。整个院落透着一股清贫却雅致、岁月静好的味道。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蓝布裙、围着围裙的中年妇人听到门响,从东厢房的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林听若,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小姐回来了!”
随即看到后面跟着的叶知——一个手里端着破碗、腰间挂着木剑、另一只手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糖人小鸟的青年,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睛瞪得溜圆。
“吴妈,”林听若温声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这位是…”,林听若正想介绍介绍一下叶知,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叶知。”似乎是看透林听若的心思,叶知随口说道。
“叶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好名字。”林听若在心里暗暗想到。
“吴妈,叶先生,是我请来的贵客,要在家里住些日子。快收拾一间干净的厢房出来。”她指了指东边,“就收拾东厢挨着书房那间吧,安静些。”
“哎!哎!好…好嘞!”
吴妈回过神来,连忙应下,目光忍不住在叶知身上,尤其是他手里那只造型滑稽的糖人小鸟上,又溜了一圈,才带着满腹的惊疑和好奇,转身匆匆去收拾房间了。
叶知站在院门口,目光扫过这方小小的、安宁的天地。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香的空气,满足地叹道:“嗯…舒坦!这味儿,比茶楼里那‘群魔乱舞’的地儿强多了。”
他三两口把剩下的小鸟糖人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对着林听若竖起大拇指,“林小姐,有眼光!这小院儿,闹中取静,清雅不俗,好地方!看来你那‘茶叶管够’的承诺,可信度很高啊!”
林听若看着他毫不做作、甚至有些孩子气的举动,听着他直白又带着点夸张的赞美,之前心头那些紧张、盘算和试探,忽然就淡了许多。
她忍不住莞尔一笑,如同夜风中悄然绽放的幽兰:“叶先生喜欢就好。茶叶已在书房备下,虽非珍品,却也干净清冽。先生,里面请?”
“请请请!”
叶知笑眯眯地点头,抬步迈过门槛,踏入了这方小小的、属于林家的天地。他腰间那柄粗糙的木剑,在踏入门槛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无人察觉地震颤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
老管家跟在最后,看着叶知轻松踏入院中的背影,又看看自家小姐脸上那抹放松的笑意,眉头却再次缓缓蹙紧。
这位叶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他那看似无害的笑容和跳脱的言语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他抬头望了一眼院墙外沉沉的夜色,青石城的暗流,恐怕今夜才真正开始涌动。一丝更深沉的忧虑,悄然爬上老管家布满皱纹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