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引蛇出洞

暮色渐沉,盐铁巷檐角积雪簌簌滑落。

刚转过巷口,钱禄便策马上前,从怀中掏出账册,向杜延霖汇报:

“秉宪,下一户是城西的陈家,共积欠盐课一万三千九百六十六两......”

钱禄的声音裹着北风灌入耳中,杜延霖的目光却落在巷尾那串摇曳的大红灯笼上,有些心不在焉。

他心头反复盘桓的,是顾家老宅的蹊跷之处。

周广麟为什么要说谎?

说实话,杜延霖原本对这十六家盐商背后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因为这是根据王茂才提供的账册查出来的,很难说通过这些破落盐商能查到盐司的贪腐头上。

但现在周广麟的欲盖弥彰倒是仙人指路,使杜延霖多了一条追查的线索。

更令他在意的是,在最后离开顾宅时,他借整理鞍鞯之机回瞥的那一眼——庭院中央的太湖石缝间,似乎也残留着未曾扫净的蛛网!

那匆匆一瞥虽看的不真切,但这也确实是一条不容忽视的线索。

正堂檐角的蛛网,尚可用屋内有人用火盆取暖解释。

但那假山位于庭院中央,又从哪儿来的热源?

除非……

除非假山之下别有洞天!

若非底下藏着一口温泉泉眼,否则就是藏着一间密室!

念及此,杜延霖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

暮色四合。

待最后一家盐商清查完毕,扬州城已经被连绵不绝的爆竹声彻底笼罩。

杜延霖目送最后一车查封物资驶入盐司库房,转身对钱禄道:

“今日到此为止,且让弟兄们回去过个囫囵年。”

钱禄腆着肚子,堆起谄笑:

“杜秉宪体恤下情,卑职这就传话......”

“且慢。”杜延霖抬手打断:

“本官的话还没说完,我们能歇,可陕西百万灾民的肚子却等不得。传话下去,初一、初二各休一日。自正月初三起,所有人随何大使追缴灶户积欠,不得有误!”

钱禄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迟疑:“这……”

杜延霖了然,补充道:“放心,本官做主,自初三至十五,凡参与追缴的兵丁、差役,每人每日赏五钱银子。”

“至于你和何大使,”说到这,杜延霖顿了顿,“每人各领二十两。”

“下官代兄弟们谢过秉宪恩典!”

钱禄唱喏声里带着十二分殷勤,心底却暗自鄙薄杜延霖这寒酸的赏钱。

平心而论,杜延霖给得这笔加班费不算少,毕竟他这个七品御史月俸也才七石五斗,折合目前粮价,每月工资也就五六两的样子。

但奈何钱禄平日暗地里帮人做的是贩运私盐的生意。

杜延霖的这点碎银子比起盐政系统里流淌过的金山银海,倒确实是挺寒酸,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打发了钱禄,杜延霖回到了官驿。

裹着半旧大氅,他独自坐在驿馆二楼的桌案前,将《两淮盐场舆图》在桌案上摊了开来。

杜延霖借着烛火,将今天清查的十六家盐商的产业在舆图一一上勾了出来。

朱笔最终悬在了顾家老宅上方,久久未落。

杜延霖思索良久,终于,那笔尖重重一点,在顾宅处画了一个醒目的朱勾——

蛛丝马迹既现,该是放手一搏、引蛇出洞的时侯了。

杜延霖放下笔,此时窗外突然腾起了连绵的火树银花——

子时已过,现在已经是嘉靖三十五年的正月初一了。

几乎是彻夜未眠,卯时未至,杜延霖便前往盐司衙门拜会。

他到达盐司时,辕门外的青石道上已是乌纱攒动。

王茂才峨冠博带,立于最前,领着两班皂吏向着北方紫禁城行三跪九叩大礼。

各色补服在雪地里铺展开来,山呼声震得枝头积雪簌簌:

“圣寿万福!”

礼毕,同僚之间互贺新禧,气氛这才松快了些。

杜延霖刚刚所见到的,正是每年正月初一全国衙门必行的“望阙遥贺”之礼——

这一天清晨,各衙门大小官员须身着官袍,于衙署正堂前遥拜天子,恭贺新元。

“杜秉宪来得巧!”流程走完了,众官吏作鸟兽散,而赵汝弼眼尖,提着绯色官袍下摆就朝杜延霖疾步迎来,“赵某在此祝杜秉宪新岁安康。”

杜延霖拱手回礼:“同贺赵运同。今日雪霁初晴,倒是个好兆头。”

“呵呵,秉宪这边请。”赵汝弼引着杜延霖穿过仪门,边走边说道:

“听闻杜秉宪昨日追查盐商积欠至戊时方归,年三十犹如此宵衣旰食,赵某实在钦佩啊。”

杜延霖呵呵一笑:“分内之事,不敢当、不敢当。皆是为了百姓、为了朝廷。”

赵汝弼引着杜延霖至暖阁坐下。

不一会儿,王茂才换了身常服推门走了进来:

“圣上仁德,特许正月初一开衙纳福。所以今儿外面会吵闹些,还望秉宪不要见怪。”

所谓开衙纳福,是指衙门在正月初一彻底开放,允许百姓进入衙门庭院参观,而官员则在衙门中接受耆老乡绅的拜贺,表示朝廷对百姓的亲近之意。

杜延霖闻言朝窗外望去,只见盐司衙门仪门洞开,几名衙役们正忙着在庭院里铺设红毡。

檐角新换的灯笼坠着流苏,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倒确实比平日森严气象多了几分鲜活。

“呵呵,老聃《道德经》中有言:‘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百姓淳朴,心向朝廷,这正是政治宽厚清明的表现。”

杜延霖起身朝王茂才作揖,也顺带吹捧了王茂才一番。

“本官对秉宪亦是佩服得紧!”王茂才上前来把住杜延霖的手臂,拉着他一同坐下:

“今晨听赵运同言道,仅昨日一天,何和颂就从那些灶户手中追缴了五千石粮食!本官素来对那些积欠盐课的刁民束手无策,结果杜秉宪一出马,就立竿见影!”

“对付这些拖欠国家课税的,无论尊卑,就该行雷霆手段,否则也不知道要扯皮到什么时候。”杜延霖说着,脸上掠过一丝疲惫:

“盐课追缴,千头万绪,实不敢有片刻懈怠。杜某此番拜会,还有一事要知会二位大人。”

“哦?秉宪有事,差人过来通传一声即可,又何必事事亲为?”赵汝弼一边说着,一边提着暖壶给杜延霖沏了一杯茶。

杜延霖揉了揉眉心:“追缴盐商积欠,颇为棘手,牵涉甚广,非旬日可毕。而灶户积欠,更如乱麻。杜某思虑再三,欲往南京一行。”

“南京?”王茂才眼中精光一闪,捻须的动作停住了,“秉宪亲往南京所为何事?盐场追缴之事正需秉宪坐镇,此时离扬,恐生枝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