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蛛丝马迹

盐铁巷青石板上的积雪被官靴踏成泥浆,二十名漕兵押着十余辆马拉的大车,碾过扬州城的满巷子的爆竹屑。

杜延霖端坐在马上,青色獬豸补服在寒风中猎猎翻卷。

“杜秉宪,积欠盐课的十六家盐商已经清查了十一家,前面就是第十二家盐商顾家的祖宅。”钱禄策马靠近,腰间雁翎刀撞得马镫铮然作响:

“顾家原是两淮八大盐商之一,只是前年十船盐运输时在松江府遭了劫,同时顾家库房也莫名起火,这一下子损失几十万两,因此顾家就此破产败落。”

“哦?”杜延霖勒缰驻马,望着门楣上残破的匾额,“忠厚传家”四字大匾上的金漆剥落了大半:

“本官记得,顾家积欠的盐课是这十六家盐商中最多的?”

“是,”钱禄忙不迭从怀中掏出账簿:

“顾家历年积欠盐课十三万九千七百五十五两,这还是去年盐司将其宅中器物尽数变卖抵课后的数目。”

“十六家盐商一共积欠三十万两,他顾家一家就占了一半,看来确实要好好查查。”

说着,杜延霖翻身下马,皂靴踏过顾家门廊前的积雪,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叩门。”

杜延霖一声吩咐,当即有两名漕兵上前去叩响了朱门上的铜环,鎏金门钹上的狴犴兽首早已褪成了青黑色。

斑驳的朱漆门扉吱呀裂开道缝,探出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这里是顾家的宅邸?”叩门的漕兵问道。

“顾家早就搬出去了,这宅子...”老仆话音未落,门内忽传来一阵令杜延霖感到耳熟的笑声。

杜延霖目光微微一凝——从门洞后转出的,竟是盐商总会会长周广麟。

周广麟仍旧是一身粗布麻衣,指间盘着串菩提佛珠,从门后转了出来,朝杜延霖作揖道:

“杜秉宪大驾光临,周某有失远迎。只是眼下这处宅子已经改姓周了...”

杜延霖目光掠过周广麟,看向中庭中央的太湖石:

“周会长倒是会挑时候置业。”

“呵呵,”周广麟轻笑了一声,手中佛珠手串转得飞快:

“杜秉宪冤煞周某了,这宅子周某购下已经半年有余了,只是买来后不曾住人,所以鲜有人知而已。”

说着,周广麟顿了顿,继续说道:

“今儿一早就听人禀报说杜秉宪在扬州城内追缴历年盐商积欠的盐课,还封了好几家盐商的祖产,周某唯恐这座宅子被秉宪误封了,所以一早就带人在这儿恭候秉宪大驾。”

他从怀中掏出盖着扬州府大印的房契:

“这是顾家与周某签的红契,还请秉宪过目。”

杜延霖瞥了一眼周广麟递过来的房契,没接:

“周会长说的话,本官自是信的过的,这查房契就免了吧。只是有一事需要问问周会长。”

周广麟收起房契:“杜秉宪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周某知无不言。”

杜延霖抬眼紧紧盯着周广麟:“既然周会长买下了顾家这老宅,那可知顾家夫妇现在栖身于何处?”

“呵呵,”周广麟仍然是满脸堆笑地捻着手中的佛珠:

“周某只是买下了这处宅子,至于顾家现在在何处栖身,那周某确实不知,兴许他们已经不在这扬州城里了,去外地投奔远亲了也未可知啊。”

“哦?”杜延霖广袖负在身后,轻声笑了笑:

“周会长倒是急公好义,之前盐商捐银便以三千两居首,如今又将这积欠盐课的破落户产业收入囊中。”

说着,杜延霖翻身上马:

“既然此处宅邸已归周会长,本官便不多叨扰了。”

“呵呵,杜秉宪,请。”周广麟呵呵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杜延霖点了点头,策马转身。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眼角余光越过院墙,恰好瞥见正堂檐角与廊柱之间,悬着一张半尺见方的蛛网!

蛛网银丝新结,在残雪的映照下泛着珍珠色光泽,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杜延霖眼神猛地凝住了——

这说明周广麟在说谎!

因为据他所知,蛛网的成分是蛋白质,如果没有蜘蛛的时时修补,正常情况下蜘蛛网会在数日内自然降解。

而蜘蛛在冬天温度较低时(一般低于10℃)是蛰伏起来、不结网的!

正堂房檐出现蛛网,说明这顾家老宅内定常有人用火盆取暖,从而导致局部温度异常、诱得蜘蛛结网!

而周广麟刚刚分明说这宅子半年不曾有人住了!

杜延霖面上不动声色,他假借整理鞍鞯之机,侧身将整座宅院的布局飞速地扫入眼底,然后策马远去。

身后钱禄以及众漕兵连忙跟上。

待得马蹄声渐远,周广麟脸色陡然阴沉了下去。

他转身疾步穿过庭院,指尖急捻地菩提珠串在廊庑间发出细碎碰撞声,这些佛珠几乎要被他捻得迸裂:

“妈的,当初老夫吃下顾家的时候给盐司那帮蠹虫喂了十万两白银,结果他们还给顾家这烂帐上弄这么大窟窿。现在还放任姓杜的这头倔驴查到顾家头上,简直一点不把老夫的事放在心上!”

言至此,珠串“啪”地绷断,玉润的菩提子噼啪砸在青石板上。

周广麟抬脚狠狠地碾了上去:

“特别是王茂才这个老貔貅,真把老夫当摇钱树了。每年十几万两银子供着,还收钱不办事,真当老夫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到时候老夫倒了,我看看你能落得什么好!”

说着,周广麟犹不解气,狠狠一脚踢向廊柱。

老仆弯腰去捡珠子,就听见主子从牙缝里挤出更低切齿声:

“明年淮北三府的盐引配额,姓王的背着我们全部批给了那些徽商,那些人分明都是浙江巡抚胡宗宪的老乡。姓王的想攀高枝,却暗中把老夫卖了,真当老夫是聋的瞎的...”

周广麟说着突然驻足在了庭院前的太湖石前,回头替老仆掸了掸衣领,转瞬之间就恢复成慈眉善目的模样:

“你继续守在这儿,有任何动静一定第一时间派人禀报我。”

“是,老爷。”那老仆应了一声,然后凑近半步:

“眼下那巡盐御史已经注意到了这儿,咱们是不是......?”

“不用。”周广麟摇了摇头:

“那杜延霖是为了追缴顾家积欠的盐课而来,现在怎么也不至于查到老夫头上,咱们按兵不动即可。若是此刻轻举妄动,万一有人暗中盯着这儿,咱们反而会露了马脚。更何况......”

说到这儿,周广麟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幽光:“咱们还得在这儿守株待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