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除恶务尽,剑灵出匣

翌日清晨,金乌破晓,玉兔潜形。

晨露凝枝,晓风拂坳。

朝霞熹微,驱散了些许夜间的寒意。

却驱不散萦绕在村民心头的阴霾。

周庄领着一众面色憔悴、眼带血丝的村民重返王家坳,但见村中房舍依旧,阡陌未改,井口封石亦如昨日。

观此情形,那鱼妖昨夜受创之后,果然深藏井底,蛰伏未出,舔舐其伤,亦或畏他处凶险,不敢轻离巢穴。

周庄让魂不守舍的村民各归其家。

自家则敛息凝神,身形一纵。

如灵鹤翩然,落于村中最高屋脊之上。

运起真炁,覆于双眸。

登时目力大增,遍观八方井口。

只见村底水脉之中,妖气滚滚如沸,自各井口磅礴溢出,墨绿污秽,凝而不散。

那孽畜果然未遁,盘踞水脉。

借着其中的阴寒滋养伤躯。

凶戾的气息非但未减,反而在沉淀中更显凝实。

日升中天,金乌巡空。

日薄西山,暮霭四合。

周庄于屋脊之上,枯守一日。

自晨曦微露,至夕阳熔金。

村中寂寂,井水沉沉。

那鱼妖竟如磐石潜渊,毫无动静!

周庄眉头紧锁,忧心如焚。

他心知肚明:

白日里妖物若敢现身害人,凭他修为,尚可及时救援。然夜幕一垂,星月无光,阴气大盛,妖物借夜色掩映,凶威倍增,他既无通天之能,亦恐百密一疏,难以护得全村人周全。

他飞身下屋,找到忧心忡忡的老族长王老根,请他再次组织村民去村外高地暂避一夜。

村民们早已被鱼妖吓破了胆,对周庄的安排自然毫无异议,匆匆收拾了仅有的家当,互相搀扶着再次离开王家坳。

周庄则独留空村,敛息潜踪,藏于暗处。

如猎豹伏于草丛,静待妖物出井。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钓鱼一夜,又是空军。

如此三日,斗转星移。

村舍寂寥,妖氛愈炽!

那鱼妖竟似铁了心龟缩不出。

然周庄观村中各处井口溢散之妖气,非但未减,反日渐浓郁粘稠,如墨汁浸染,显见那孽畜非但未走,反借着水脉阴气,滋养妖躯。

凶威更胜往昔!

鱼妖不除,周庄岂能抽身?

然三日来,村民倾其所有。

杀鸡宰豕,箪食壶浆以奉。

虽无人多言其他,可周庄观其菜色愈寡。

村民面有菜色,他心中亦感赧然。

长此以往,岂非坐实了:

“养寇自重、骗取供奉”之事?

恰在何氏兄弟死的第四日。

钱彪领着一众衙役,抬着两具以草席覆裹之尸身。

他们要回县城去了,

临行前,他让手下先行出村。

自己则面色凝重,对周庄拱手道:

“道长恕罪!

非是我等不愿襄助,实乃……

实乃何家二位郎君尸身,已现:

尸气漫溢,肤肉浮胀之相!

恐再耽搁,必生疫疠,且难向县衙、何氏交代!

我等…不得不返矣!”

一语罢,他又压低声音急道:

“道长,速战速决方为上策!

我等此去,消息不日必达庐江何氏。

以何氏之能,三二日内定有雷霆之怒降下。

届时若道长尚困于此……

恐……恐遭池鱼之殃啊!”

周庄闻之,心弦亦是一紧。

正自焦灼思忖脱身除妖两全之策。

忽闻识海之中,那桀骜老声复又响起。

带着无尽讥诮:

“嘿嘿!

小娃娃,三日枯守,如坐针毡否?

那杂鱼已成惊弓之鸟,缩头乌龟!

凭你那点微末伎俩,再守十日也是徒劳!

不若…与老夫再做个交易?”

声音直接出现在周庄脑中,他遂冷声以意念回应:

“休想!妖言惑众!”

剑灵狂笑:

“哈哈哈哈!惑众?

老夫是替你指条明路!

无需你尽解九重封印。

只需…替老夫松动这第一层枷锁。

让老夫透口气,活动活动筋骨!

老夫便替你出手斩了那藏头露尾的杂鱼!

如何?”

周庄心念微动,并未立时拒绝。

剑灵似窥破其心思,循循善诱道:

“老夫知你顾虑!

放心,老夫言出必践!

斩了那鱼妖,尸身尚在。

你可令那姓钱的捕头抬着妖尸回去复命!

让那劳什子庐江何氏好好瞧瞧妖尸之上残留的剑意锋芒!看他们还敢不敢轻举妄动,寻你这‘凶手’的晦气?

此乃敲山震虎,一石二鸟之计!

总比你像个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连老窝都不敢回要强得多吧?那隐仙观里的道经,你舍得?”

周庄本欲远遁深山,待修为到了能‘朝游北海暮苍梧’的陆地神仙境界,再返此间了结因果……可剑灵的这番话,却十分精准地戳中了周庄心中所有的顾虑和软肋:

村民的安危、何氏的威胁、隐仙观的道藏……

以及那“落荒而逃”的耻辱感。

远遁修行固然安全。

但眼前似乎有一个能解决大部分麻烦的“捷径”。

此事若成,既可立除妖患,震慑何氏,使其投鼠忌器;剑灵亦只松动一层封印,未至失控;更可保得隐仙观基业与道经典籍不失…似乎…可行?

思虑再三,权衡利弊。

周庄终是心一横,决意行此险招。

他咬破中指,以自己的血涂抹在剑匣上。

污损、扭曲了其中一道符箓的关键节点!

随着第一道符箓的纹路被彻底遮掩……

“嗡——!!!”

剑匣剧震!

匣身之上玄奥云纹骤然亮起刺目血光。

随即崩裂开一部分!

一声穿金裂石、饱含无尽凶戾与狂喜的剑啸,直冲九霄。下一瞬,一道凝练如实质、色作暗红、仿佛饱饮生灵之血的凶戾剑光,自匣中裂痕咆哮而出!

剑光之中,隐有桀骜狂笑回荡周庄识海: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小娃娃,且看老夫手段!”

凶剑之灵脱困一丝,凶威滔天!

然其果未食言,剑光在空中略一盘旋。

锁定村中一口妖气最盛之井。

如流星坠地,又似毒龙入渊。

“嗤”地一声,径直没入幽深井口!

井底深处,那焦黑鱼妖正蜷缩于水脉阴眼,吞吐污秽妖气疗伤。

忽觉一股令它神魂战栗、源自生命本能的极致凶煞锋芒破水而来!

它惊怒交加,绿豆眼中凶光爆射,小小身躯妖气鼓荡,鳞片倒竖,正欲拼死反抗!

然那暗红剑光,快!狠!绝!

无视水流阻隔,无视妖气防御!

剑锋过处,如热刀切脂!

“噗嗤!”

一声轻响,鱼妖坚韧如铁的护体鳞甲连同其腹中那枚墨绿妖丹,应声而碎!连惨叫都未曾发出一声!

暗红剑光自井中倒卷而回,悬于周庄面前。

只见那三尺凶戾剑锋之上,赫然贯穿一条胳膊大小、半身焦黑、已然死透的怪鱼!

鱼腹下那对枯瘦鸡爪,无力地耷拉着,妖血顺着剑锋滴落,渗入泥土,腥臭刺鼻。

凶剑之灵得意狂笑响彻周庄神魂:

“嘿嘿!小娃娃,如何?

老夫这买卖,童叟无欺!”

剑光悬停,妖尸滴血。

周庄心中警铃大作,丝毫不敢放松。

他暗自提起一口纯阳真炁沉于胸腹之间。

三昧真火蓄势待发。

双目死死盯着那凶戾暗红的剑光。

只待此獠稍有异动,便拼死一搏!

“嘿嘿嘿……”

识海中,那剑灵发出一阵戏谑的嗤笑。

声音如同金铁刮擦,

“小娃娃,莫要紧张得像个炸毛的猫儿!

老夫虽凶,却非食言而肥之辈。

况且……”

那剑光微微晃动,仿佛在摇头晃脑,

“区区松动一层封印,老夫不过透出十分之一的气力,眼前这道,不过是一缕凝练些的剑气罢了,连老夫全盛万分之一的风采都无,老夫可还等着你把九层封印都心甘情愿解开呢!

不过,你那点真火……

啧啧啧!有几分门道!

虽伤不得老夫,倒也有几分灼热之气。

算你小子还有几分根底。”

话音未落,那贯穿鱼妖尸身的暗红剑光倏然一震!

鱼尸被无形之力震落尘埃。

剑光自身则化作一道锐利无匹的赤色遁光。

如同倦鸟归巢,“嗖”地一声。

径直钻回墨玉剑匣那道细微的裂痕之中。

裂痕随之弥合。

只留下匣身更加幽暗深沉的光泽。

就在剑光彻底没入剑匣的刹那。

一道桀骜狂放、却又带着一丝饱食餐足之意的意念传入周庄脑中:

“小娃娃,记住了!

老夫剑名——倚天!”

声如龙吟虎啸,震得周庄神魂微荡。

“倚天……”

周庄下意识地喃喃念出这两个字。

不知怎地,李白的那句诗突然涌上心头: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此言一出,识海深处沉寂一瞬。

旋即爆发出倚天剑灵前所未有的畅快狂笑:

“哈哈哈哈!好!

好一个‘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妙!妙极!小娃娃,想不到你竟能道出如此配得上老夫风骨的绝句!跨海斩长鲸?嘿嘿,此等气魄,正是老夫本色!好!甚好!”

那笑声中充满了傲然与得意。

连带着对周庄的话都顺耳了几分。

另一边,王家坳内。

村民们眼睁睁看着那凶戾剑光钻入井中,旋即又飞出,甩下那狰狞的鱼妖尸体,最后没入剑匣。

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直到鱼尸“啪嗒”一声落地。

死得不能再死。

浓烈的妖气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散去。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妖…妖怪死啦!”

“真死啦!道长除了妖啦!”

短暂的死寂后,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洪水般爆发!

村民们喜极而泣,互相拥抱。

又哭又笑。

更有甚者扑通跪倒在地。

朝着周庄的方向连连叩首。

额头磕在泥土上砰砰作响。

“多谢道长!多谢活神仙救命之恩啊!”

王老根老泪纵横,声音嘶哑。

领着全村老幼就要大礼参拜。

好在周庄真气充裕,能一把将所有村人托住。

“道长恩同再造!

请务必留下,容我等再备些粗陋饭食。

聊表寸心!”

众人七嘴八舌,围着周庄,执意挽留。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周庄看着眼前劫后余生、真情流露的村民,心中那点因动用凶剑而产生的阴霾也被冲淡了几分。

他扶起老族长,正要婉拒。

眼角余光瞥见钱彪等人。

钱彪和一众闻声赶来衙役捕快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

钱彪目光怔怔,哑然失声:

不是,哥们,你能杀,你早点动手啊!

让大家伙陪你玩了三四天过家家?!

不过这种话,钱彪断然不敢说出口。

他看着地上何氏兄弟那开始散发异味的尸身,又看看那已经死透的鱼妖,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有深深的忧虑和如释重负的疲惫。

他上前一步,对着周庄深深一揖,声音干涩:

“道长神威,妖物伏诛,实乃大幸!

然…我等职责在身,何氏郎君尸身…

实在耽搁不得。”

周庄点点头,道:

“既是如此,这鱼妖尸首,便由你等一同带回县衙,若是何氏来人,你便让它看这个,也算有个交代。”

钱彪眼神畏惧而复杂地看了一眼周庄背后的剑匣。

心中若有所思,不敢再复多言。

当即匆匆指挥手下抬起何氏兄弟的尸身和那巴掌大的焦黑鱼尸,如同逃离是非之地般,快步离开了王家坳。

周庄没管他们,终究只是过客。

还不知道钱彪在何氏面前会怎么搬弄是非呢!

最终,他拗不过村民的盛情。

留下用了一顿百家饭。

饭食依旧简陋。

却充满了村民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期盼。

……

隐仙观,静室之内。

处理完琐事,周庄终于回到了清冷的隐仙观。

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

五心朝天,心神沉入黄庭。

意守丹田,搬运先天一点真精。

如同老蚌含珠,温养淬炼。

精纯的元精在神念引导下。

于绛宫紫府间缓缓流转。

经心神锤炼,丝丝缕缕化作精纯的先天真炁。

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丹田气海。

再循周身经脉温养流转,壮大本源。

他道途无瓶颈,前路坦荡。

只需水磨工夫:

积蓄真炁,填满丹田,拓展经脉。

境界自会水到渠成。

然而,修炼片刻。

他心中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杂念。

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那倚天剑灵之前对他修炼的刻薄评价:

“指尖颤得跟筛糠似的,吐纳又散如游丝。

你这小道士如此手段,怕不是在磨豆腐?”

周庄眉头微蹙。

他自认在幻境中所得谢家先贤指点极为细致。

自身修炼亦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懈怠。

怎会被这剑灵贬得如此不堪?

莫非…真有什么自己未曾察觉的疏漏?

犹豫再三,周庄终究按捺不住心头疑惑。

他厚着脸皮。

带着几分请教地用意念在心中问道:

“前辈…晚辈有一事不明。

您先前所言,晚辈修炼如‘磨豆腐’…

晚辈自认根基已固,吐纳行炁皆循古法。

不知…不知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静室之中,死寂一片。

就在周庄以为那老魔头懒得理会他时——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猖獗大笑,猛地在他识海中炸响!

笑声充满了戏谑和得意。

震得周庄心神都晃了几晃。

“终于上当了!

小娃娃啊小娃娃!”

倚天剑灵的笑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揶揄,

“你竟把那句玩笑话当真了?

哈哈哈!老夫那是故意逗你玩呢!”

笑声稍歇,那老迈的声音难得地透出几分…嗯…大概是赞许的味道?

“你这小道士,天赋根骨嘛…

马马虎虎,尚可入眼。

至于底子……

嘿嘿,那老牛鼻子乌角子给你打得还算扎实!

引炁归元,搬运黄庭,路子也算正。

虽比不得老夫当年见过的那些天纵奇才。

但也绝非那‘磨豆腐’的蠢材!”

它顿了顿,语气带着点恶趣味的调侃:

“老夫不过看你当时板着个小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有趣,随口逗你一逗罢了!

谁曾想你这娃娃如此实诚,竟还惦记上了?

哈哈哈!有趣!真有趣!”

周庄:“……”

他盘坐在蒲团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只觉得胸口憋闷,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合着自己纠结半天,竟是被这老魔头给耍了?!

……

庐江郡城外,何氏庄园。

幽池十丈,寒水如墨。

三条异鱼潜游。

身披细鳞,背展薄翼,腹生枯爪。

正是《山海》遗种——繅鱼!

何衍负手池畔,目光幽深。

一族老近前,忧声道:

“家主,郯城密探来报,三日前,东海王太妃颈生‘人首瘤’已是大如婴首、痛号垂危!府中名医束手,恐…时日无多!池中那已经成气候放出去觅食的繅鱼,是否要令族人带回……”

何衍抬手止之,慢条斯理笑道:

“慌甚?

锦上添花,焉比雪中送炭?”

他目视池水:

“待太妃病入膏肓,群医宣告无救,东海王几近绝望之时……再献此妖,取其妖丹、妖肉奉上!救命之恩,雪中送炭!东海王的感念之情,岂是寻常?所求何物不得?”

一语罢,又扫视族老,声转沉凝:

“繅鱼,乃上古异种,当世绝迹!

诸王混战,龙蛇起陆,东海国距离我庐江最近,吾观东海王亦乃潜龙在渊,值得押宝,我何氏方才耗巨资于北疆绝域,得四尾幼苗!以秘法,饲以人牲精血,才催生一妖!此等代价,岂为寻常谢礼?此乃我何氏攀附潜龙,攫取从龙之功之重注!时机未至,不可轻动!”

众族老凛然,躬身应诺:

“谨遵家主令!”

池水幽暗。

异鱼无知,搅动细涡。

如乱世棋局,皆在算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