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走:西川论坛十年纪念集
- 西川论坛同仁组编
- 3332字
- 2025-04-28 17:05:13
三 非理性的“乐”
值得注意的是,在延安的移民潮中,也存在着人口外流的情况。1937—1945年,还乡移民数目为5万人。[14]相对陕甘宁边区近30万的移入人口,这个数目可以忽略不计,但从绝对数字来看,5万人也不是个小数字。边区曾经还专门对人口外移做过调查和研究,当时移民外流已经较为突出:延属分区在1943年、1944年冬春之际,都曾发生过移、难民搬走的现象。如延安县在1943年搬走1000多户,4850多人,约1300多个劳动力,安塞、甘泉、延川等其他县也或多或少都发生搬走的现象。[15]边区分析移民外流的原因有四个方面:(一)破坏分子的造谣惑众,煽动人心,使社会不宁;(二)对优待移、难民政策的执行不彻底;(三)老户和新户的关系问题;(四)关于地权和佃权的问题。[16]这些问题都十分具体,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导致移民丧失对边区的信任。不过,就移民外流的根本原因来说,边区沉重的赋税和近军事化的生活方式,也是必须正视的现实。
我们可以将陕甘宁边区1938—1944年救国公粮的数量进行比较[17]:

救国公粮的额度与边区户数和人口数有直接关系,从1938年的1万石到1940年的9万石,增幅虽然不小,但考虑到这一时期是边区移民最高峰的时期,这种增长可以认为是正常的“人口红利”。但1940—1941年的增长速度就显得过于突兀,从1940年开始自流移民进入边区的数量已开始减少,但救国公粮却成倍增长,唯一的结果便是增加了征收的税率。1942—1944年,公粮数量有所减少,但减幅很小,边区农户的负担并不可能有太多改善。
不过,在抗战时期,全中国普遍税率较高,边区的税率即使比国统区和沦陷区高,但只要没有“掠夺经济”,在“减租减息”的环境下,实际负担也不可能高于这些地区。所以赋税重只能说是移民外流的原因之一,并不是全部原因。除此之外,边区农民近军事化的生活方式和高强度的劳作,估计也是很多人选择离开的原因。从“穷人乐”反映的边区的人际关系看,传统的人伦关系已经完全为革命生产关系所取代。
“穷人乐”叙事的作品有很多描写了边区的家庭关系状况,如《兄妹开荒》描写的兄妹关系;《夫妻识字》《十二把镰刀》等作品描写了夫妻关系;《模范妯娌》《二媳妇纺线》描写了妯娌关系,还有很多其他作品描写了母子关系、姑嫂关系等,因为边区的经济形式还依赖于以家庭为单位的“富农经济”,因此必然有许多作家将视野集中到边区的新家庭上。不过,边区家庭的基本关系已经发生改变,简单地讲,它已经由各种不同的私人关系变成普遍相同的公共关系——工作伙伴关系,将之落实到边区的实际,原本复杂的人情关系简化成“竞争”和“监督”两种关系。在《兄妹开荒》中兄妹之间是监督关系,妹妹发现哥哥偷懒,便要开始训诫哥哥,丝毫不顾及兄妹之情。《夫妻识字》《十二把镰刀》中的夫妻关系,一方面是竞争关系,另一方面又相互监督。《模范妯娌》中的妯娌之间,也是这两种关系。《动员起来》等作品中的母子、姑嫂包括邻里关系,也变成了竞争和监督的关系。
普通人情关系在边区被简化成“竞争”和“监督”的关系,根源是边区政府为提高效率的考虑。边区人员、物资缺乏,多数地区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在这样的环境下求生存,且还要与相对强大的日寇和国民党政权争夺中国未来的主动权,不努力提高工作效率是不可能完成任务的。在提高效率的技术环节,“竞争”和“监督”是边区两种最基本的手段。竞争可以提高工作者的积极性,促使他们提高效率;监督则可以让工作者全身心地投入生产当中。在这两种手段的作用下,边区的“自立更生”才可能成为现实。不过,将“竞争”和“监督”引入家庭当中,着实十分恐怖,它意味着个人私生活的消失,当一个人完全没有了私生活,天天全身心高强度地进行生产和劳动,身心疲惫可想而知。关键在于,在边区的移、难民并不一定都对边区的现实处境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同情,当一个只是避难的移民进入边区,面对如此辛苦的生活,在解决了生计之后,离开可能并不偶然。
不过,任何事物都是辩证存在。简化了的家庭关系让边区的劳动者失去了“私生活”,彻底被束缚在沉重的劳动生产当中,但同时也让他们感受到家庭关系被简化的轻松和快乐。在阅读“穷人乐”叙事作品时,快乐的重要来源恰恰是生活的简单和单纯。其实,即使用现代的眼光来看待“穷人乐”作品,作品中人物单纯而简单的生活,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快乐的存在,毕竟没有家庭的负累和不必为个人的前途、命运太多考虑的生活,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有令人向往的一面。在抗战时期,边区简化了的家庭关系更值得普通民众向往,对那个时期的人来说,家庭更多的时候意味着沉重的负担,家庭亲情早已被贫穷和苦难侵蚀得千疮百孔,边区简单的家庭生活虽然意味着繁重的劳动,但何尝不是卸下精神的重负呢?
“穷人乐”叙事在渲染穷人的快乐时,也有意渲染这种简化的家庭生活。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这些作品中,对“乐”产生破坏力量的因素便是“私”的观念,如追求个人的安逸,考虑家庭得失等想法和做法。譬如在《兄妹开荒》中,哥哥佯装偷懒,让原本和谐的兄妹关系产生裂痕,好在哥哥只是佯装,如果真的为了个人安逸不积极生产,兄妹感情说不定还会破灭。再譬如在《十二把镰刀》中,王二夫妻的感情会因为王妻的不觉悟——其实也是正常的私心,便发生了冲突,只有在她转变过来之后,两人的感情才重归于好。由此可见,“穷人乐”叙事对家庭关系的处理,并非无心插柳柳成荫,其目的是要个人观念在边区消失,渲染不计得失、为大家舍小家的快乐。不过,当快乐与个人需要的“私”成为对立物,“快乐”便不再健康和正常,它成为非理性的狂欢。
让个人抛弃“私念”进入非理性的狂欢状态,并不是容易的事情,毕竟“私生活”对于个人息息相关。正是因为如此,政府意志与个人私念的冲突在“穷人乐”叙事中常常被设计成最主要的矛盾冲突。如果将政府意志与个人私念平等地摆在一起说理,在日常叙事中,很难认为个人私念是一种“错误”。譬如边区对“二流子”的改造中,有很多二流子的习气,如不顾家、爱串门、贪玩等,只能说他们不够上进,绝对不能认为是一种错误——毕竟在底层社会,我们不能对他们的行为用太高的道德标准来要求。“穷人乐”叙事在处理这些矛盾时,回避了大量的说理,采用了一种最简单的办法——多数压倒少数——使个人私念失去了反驳的可能。“穷人乐”叙事在处理这一矛盾时,我们很明显感受到,政府的意志得到了多数人的认可,存在个人私念的落后分子只是个别的少数,在多数的帮助下,这些少数最终会抛弃“不良”想法。譬如在秧歌剧《刘二起家》中,面对这位“二流子”的种种习惯,家人劝说、政府劝说,所有人都在帮助他转变,在这种“多数压倒少数”的格局中,“个人私念”即使再有道理,也变成了“错误”。
“多数压倒少数”的手法不仅表现在戏剧中,还表现在如歌曲等抒情文学当中,譬如在塞克作词的歌曲《二月里来》中,我们也能感受到这一点:
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多捐些五谷充军粮。/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种瓜的得瓜,/种豆的收豆,/谁种下的仇恨他自己遭殃!/加紧生产呦加紧生产,/努力苦干呦努力苦干!/我们能熬过这最苦的现阶段,/反攻的胜利就在眼前!/年老的年少的在后方,/多出点劳力也是抗战![18]
歌词表现的意图是让边区所有的人都努力积极生产,为了达到这种效果,歌曲不仅直接呼吁:“加紧生产呦加紧生产,/努力苦干呦努力苦干!”还制造了所有人都已经在积极生产的幻想:“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家家户户”四字便制造了“多数压倒少数”的效果,所有人都在努力生产,所有人都在为抗战出力,如果接受者有其他想法,自己便把自己归于“少数”的行列。在任何时候,“少数”都意味着孤独和沉重压力。
“多数压倒少数”的有效性,根本原因是利用了大众的从众心理(conformist mentality)。对于大多数中国农民来说,他们要么并不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要么并没有勇气对于“少数”有持久的坚持。其实,这也是康德所认为的“不成熟状态”,他认为人类不利用理智,“当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缺乏勇气与决心去加以运用时,那么这种不成熟状态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19]大多数的中国农民自然处在“不成熟的状态”,当“穷人乐”叙事用“多数压倒少数”的办法来宣传主张时,他们自然难以抵抗,而且很多人因为自己不再是少数而变得十分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