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思维”与“大一统”概念

一 基于“一个中心的”“一思维”

在社会活动中,人们会逐渐形成稳定的思维方式,并基于此把握、认知世界及建构社会组织。思维模式是文明、文化最深层特质与最稳定因素。中国古代思想中,内涵丰富的“一”,是本体性、终极性概念。“一”是数之始,事之源,是太极,涵盖万物。中国思想呈现整体性、综合性思维取向。在中国思想中,万事万物被阴阳两分,但统于“一”,“一”是阴阳“二”合之“一”。“统一”是阴阳统于“一”,矛盾的两方合于“一”才是“统一”。“一”是天地万物之本原,是宇宙之根本规律,是多中之一。

老子首先将“一”作为哲学术语运用。春秋之际老子的道论哲学中,“道”是核心,万事万物统一于“道”,并依“道”运行、演变。老子将“一”与“道”等同。“一”统摄、支配万物,贯通天、地、人。“道”之为“物”的模式为:“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1]“一”之主要价值是:“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2]老子视“一”为宇宙全部。《老子想尔注》有云:“一者,道也。……一在天地外,人在天地间,但往来人身中耳……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或言虚无,或言自然,或言无名,皆同一耳。”[3]“一”即“道”,象征宇宙最终极、最普遍及最绝对的真谛。天、地、神、谷及侯王,一旦得“道”,就可“无为而无不为”[4],“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5]。当老子用“夷”“希”及“微”阐释“道”不能被感官感知时,说“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6]。立足本体论诠释“道”时,“一”表征“道”为日月经天之唯一真理,是独一无二先天地生且化生宇宙万物者,天地得之亦能清明安宁。“道”无形无相且捉摸不定,故“混而为一”。当立足于宇宙的生成诠释“道”时,“道生一”,“一”即为宇宙万物之所以然,“一”先天地而生,无“一”,则天地无以化生,万物便“无所措手足”。中国古代思想者普遍认可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7]的宇宙生成论。“道”即为天地生成演化之规律。

老子的“一”思想属“一元论”哲学,迥异于西方“二元论”。《周易系辞下》云:“天下之动,贞夫一者也。”[8]这也彰显着“一崇拜”。“贞”,即正、守正。“正”是正态、常态、本性。故,“贞”即是一。孟子说:“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9]《中庸》也云:“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10]本体论与宇宙生成论统一,以及有与无、体与用及天与人合一的思维模式,是中国古代思想者思考宇宙起源、人生发展的鲜明特点。“中国人观察事物,往往重视统摄全面,而不喜欢局部的分析。”[11]牟宗三认为,西方文化属于“智的文化系统,其背后的基本精神是‘分解的尽理之精神’”,是一种“‘方以智’的精神”;“而中国‘综合的尽理之精神’,则是‘圆而神’的精神”[12]。中国文化是侧重时间性且以时间为本位的文化,强调时间的绵延不绝,立足于时间的不可分割性,人与天地万物乃是完整而不可分割的有机体。

在反思世界存在方式时,与西方一样,中国也有二分法。西方的二分法与三条思想律(同一律、矛盾律及排中律)紧密关联,西方二分法中,规定一次,必然伴随否定一次。《周易》思维中的阴阳鱼、太极图式两分法是中国式两分法,其中,阴阳互补交融而相互转化,但互补及转化规则缺乏逻辑。《周易》中的阴与阳的关系,不是严格对偶及相互排斥的关系,而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故无法演化出形式逻辑的矛盾律、排中律。《周易》的阴阳二数,发展出三,没有沿两分原则发展。《周易》的八卦是阴阳两极互动的结果。在纯阳卦“乾”卦与纯阴卦“坤”卦之下,是三个阳卦、三个阴卦。三个阳卦皆由一个阳爻两个阴爻构成,三个阴卦无不是由两阳爻一个阴爻组合。王弼认为,天地人三才,做主的只能是一个。[13]

除道家外,其他学派也有把“道”与“一”并列,如《韩非子·扬权》提出:“道无双,故曰一。”[14]《吕氏春秋·大乐》也云:“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15]《淮南子》曰:“同出于一,所为各异”[16];“一也者,万物之本也”[17]。“一”是宇宙原始混沌之统一体与万物本原——“太一”。宋明理学中,“一”代表“理”,所谓“万物森然于万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无非此理”[18]

“一”也与“分”相对,代表“合”,即合和归一,即事物间或事物内部各要素间既对立又统一。“一”是事物的本质、归宿,而“分”则是事物之表象,万物不归“一”,便不完满。老子认为,纷扰的世间万物,终将万法归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9]道创生天地万物,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效法自然。道是绝对而终极性的存在,“道法自然”,即道就是“自然”,“道”与“自然”并非对立的。《淮南子》云:“天地运而相通,万物总而为一。”[20]又说:“万殊为一。”[21]道家杰出代表庄子曾说:“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22]人物千差万别,世界现象万殊,但以重玄之道(虚通无滞的精神境界)看,道通为一(都是相通浑一的)。“理一分殊”是中国古代哲学关于体悟道体理论的重要思维模式。《周易·系辞下》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23]孔颖达疏:“言天下万事终则同归于一,但初时殊异其途,路也。”[24]春秋时,百家争鸣,孔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25]

自《易经》始,到老庄道学,再到宋明理学,都将天、地、人有机贯通,都视自然、社会、人生相互间是整体的一体化系统,并认为万事万物始于一又归于一。作为宇宙发生论、世界本体论的“一”概念,在中国思想界被广泛引申运用于政治、社会、思想等各领域。“一”概念是最集中概括且最典型反映中国古人政治理想及心态的概念,“一”是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全息元”。“一”与“杂”“乱”“分”相对,表征社会齐整如一的有序化秩序;“一”与“二”“多”等相对,指政治统一和一元化体制建构;“一”表征社会政治秩序的稳定及政治权力流动的单向性,并否定逆向、双向及多向权力关系。[26]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老子“一”思想是一种玄妙之智慧。老子时代,中国人有追求“一”(统一、纯一等)的强烈意识,“一”思想内涵彰显于政治理论和道家的形而上学中。汤因比认为,寻求统一是中国古人的行动准则,并体现了博大精深之“道”。[27]

春秋战国之际,西周王朝建构的“一”秩序早已瓦解,诸侯并立而相互攻伐,诸子纷纷拿出匡扶社稷之策,但无不旨在使江山一统或定于“一”。在追求“一”的政治意识驱使下,政治秩序建构主导者力图将天下万物都纳入“一”的秩序框架,并改造任何违背“一”秩序的行径,而使其归于“一”。“一”则安,“多”“杂”“乱”则令人惊怖难安。战国晚期,列国皆视“一天下”为基本政治理念,皆不甘安于区域分治,都试图一统天下。列国之间相争的不是天下是否统一,而是对统一天下,执着于“舍我其谁也”。历代中国政治家都执着于整全而统一的“天下”。

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诸子思想内容迥异,但无不以建立“统一秩序”为鹄的,百家争鸣只为天下一统。西周,学在“官府”,东周之前并无诸子的“百家争鸣”。东周,天子权威式微,诸侯势力做大,天下纷扰,诸子百家于乱世著书立说,其中,有提倡以法治国,有主张施仁政,也有以阴阳五行说解释兴衰,最终汇成“九流”(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农家、名家、墨家、纵横家及杂家),为江山重归一统贡献力量。儒家推崇“仁”,并凸显“定于一”的礼乐道德秩序;法家提出稳定、规制社会的法条律令,强调权力主导的“车同轨、书同文”的法制社会秩序;墨家倡导“兼爱”“非攻”,追求“尚同”“执一”的社会治理模式;彰显自由思想的道家,也认同统一秩序。老子有“小国寡民”的政治设计,“小国”之后,则是作为最终秩序的“天下”,即“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28]。老子还揭示“取天下”和“天下王”的奥秘:“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29]战国时代思想内容上有差异的一流思想家都受“大一统”理想启迪。诸子争论尖锐,却都视建立统一秩序为由乱入治之要。

春秋之际,礼坏乐崩,自周公始遵守了数百年的规矩被颠覆,失礼之举愈益增多,社会秩序混乱,公共规则遭到破坏,思想共源被毁弃,“民无所措手足”[30]。面对礼坏乐崩的纷乱时局,诸子都力图扭转乾坤。整个春秋时代,都是“诸侯异政,百家异说”[31],天下秩序离乱状况从未好转,而是情势愈加恶劣。作为事实描述,“百家争鸣”是表述百家论争的客观状况。价值上,今人视“百家争鸣”为思想解放,值得称颂。古人(尤其是诸子)却对百家争鸣局面心怀不满,诸子对“百家争鸣”基本持批判立场。比如:“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处士横议”;[32]“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以自为方”;[33]“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34]。上述表达都是诸子对“百家争鸣”的贬抑评价。庄子明确反对争鸣,力图将各家之说相通相应。“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35]百家言说就好像相互阻隔的人之口耳目鼻,孤芳自赏。庄子提出要“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36]。即于各家学说中探寻分散的万物之理,然后竭尽所能恢复已失散的古人完满道德,不做持一孔之见的“一曲之士”[37]。如此方能避免“道术将为天下裂”[38]。即避免百家异说的思想混乱局面。《荀子》云:“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则必或是或非,或治或乱。”[39]荀子视百家争鸣为导致混乱时世的主要原因。荀子云:“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40]在荀子眼中,“无用之辩”正在阻碍社会发展。其进而提出:“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41]

在“一”思维影响下,“大一统”意识成为中国人心灵深处稳定的文化积淀。在应对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突时,中国人秉持“劝和不劝分”的立场。中国人的审美中,视整齐划一为美,视丰富多彩为杂乱无章,认为其会败坏兴致,于是千方百计要将其改为“统一”,“统一”则是气势恢宏而美不胜收。

中国的“一”思维,关键不在于“统一”,而在于“一个中心”,即天下统一于一个中心。中国形意统一的文字中,一个中心是“忠”,两个中心就为“患”。《荀子·议兵篇》云:“权出于一者强,权出于二者弱。”[42]董仲舒说:“心止于一中者,谓之忠;持二中者,谓之患。”[43]韩非子说:“一家二贵,事乃无功。”[44]《孟子·万章》云:“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45]面对梁襄王遽然问“天下恶乎定”时,孟子笃定地说“定于一”[46]。《吕氏春秋》则称:“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抟之也。一则治,两则乱。”[47]董仲舒提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48]其还强调“一”的内涵:“天道大数,相反之物也,不得俱出,阴阳是也”[49];“天之常道,相反之物也,不得两起,故谓之一”[50]。董仲舒提出的阴阳二气“不得俱出”“不得两起”,彰显的是正反两面不能一并出场的思想。如果阴与阳能“俱出”“两起”,则无正反之可言。《元史·太祖本纪》云:“吾闻东方有称帝者。天无二日,民岂有二王耶?”[51]“大一统”秩序中,最高权力中心是唯一的,最高权力必须由帝王操控,即所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52]。“统一”彰显整齐划一与臣民对一个中心的等级秩序的严格遵守,是权力意志的彻底贯彻与落实,历代王者无不以此为最高追求。中国人向来崇拜“中”。被视为华夏文明源头的河图、洛书(太极、阴阳、四象、五行、八卦九宫等概念皆可追溯于河图、洛书),其结构呈中心与四方或八方的组合关系。“大一统”秩序的政治前提是“要在中央”的中央专制集权,即“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53]。地方无独立的政治、经济、军事及司法权力,必须遵循中央统一政令。法家的慎到认为:“多贤不可以多君,无贤不可以无君”;“立君而尊贤,是贤与君争,其乱甚于无君”。[54]学派、观点及思想或许可以多些,但政治权力务必集中于君主,政治权力绝对不能二元化、多元化,因为“两则争,杂则相伤”[55]。申不害云:“明君治国……三寸之机运而天下定……一言正而天下定。”[56]管子也是唯一中心“大一统”政治理念的拥趸者。《管子》云:“使天下两天子,天下不可治也。”[57]《管子》又云:“明一者皇,察道者帝。”[58]管子表示,“明一者皇”才是最高政治境界、最理想政治体制。这些表述都表明,追求“一统”的意识已深入法家理论核心。管理及统治统一的“天下”是中国众多政治家的最高追求。

自秦朝将“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59]确立为统治原则,乾纲独断的皇权专制一向主导着中国传统政治。东汉章帝之时,朝廷将《白虎通义》确立为国家法典,《白虎通义》清晰规定了帝制时代皇帝权威的绝对性及君臣关系,并充分彰显天下只有唯一“中心”的观念。《白虎通义·号》云:“或称天子,或称帝王何?以为接上称天子者,明以爵事天也。接下称帝王者,明位号天下至尊之称,以号令臣下也。……以天下之大,四海之内,所共尊者一人耳。”[60]《白虎通义》明确规定,上天赋予天子掌控人间一切之绝对权力,帝王以至尊号令臣下,“至尊”意味着排除一切挑战皇权的可能性。天子是普天之下的官宦士庶唯一之所共尊者,帝王掌控天下的权力的神圣性、绝对性、唯一性及独一性,不容置疑、动摇及削弱。《白虎通义·封公侯》云:“王者所以立三公九卿何……王者受命为天地人之职,故分职以置三公,各主其一,以效其功。一公置三卿,故九卿也。”[61]确立三公九卿职位是“王者受命为天地人之职”的需要,是帝王延伸皇权以全面掌控天下的需要,三公九卿的职责与义务是辅佐皇权“以顺天成其道”,并非平分帝王权力。

中国历史中,王朝更替不断,但一个超越具体王朝,且以中原为中心并代表华夏文明主脉的“政治—文明共同体”“中国”始终存续,其保持政治层面制度典章的稳定性、连续性及文明层面文教语言礼乐风俗的一致性、连贯性。中国古人的“天下思想”中,“中国”居中央,是“王”或“天子”施政的核心区域,拥有“中国”即象征着“正朔”。“中国”为“天下”中心,拥有“中国”便可成为号令天下的正统王朝的观念,深刻影响了中国历代王朝的国家治理。获取“中国”控制权是汉族各政治力量致力于达成的最高政治目标,也是中国北疆各民族政权南下侵夺的重要动力。具体时代,“中国”由某具体正统王朝代表。不同割据政权都试图问鼎中原,夺取代表“中国”的正统。中国人的视界中,天下是唯一的,代表天下的只能是一个“奉天承运”的正统王朝。天下之中,可能并存数个割据王朝,无论是魏晋南北朝,还是五代十国,都以争夺天下正统为鹄的。

中国传统思想有“不二法门”(即法门不二)之经典信条。“二”,反也。中国汉语中,止一是“正”,不正即“歪”;一个中心为“忠”,两个中心便是“患”。中国人的观念中,整体是大于局部的,“一”是高于“二”的,“统一”要优于“分裂”。重视统一性,强调整体性,是中国思维最显著特征之一。西方文化强调求异思维,且鼓励个人“标新立异”,而中国文化则强调求同性思维,对意见分歧通常要求“求大同,存小异”。中国传统文化及官方意识形态异常重视思想的“守一”“齐一”。思想的“大一统”控制,使中国缺乏思想自由,阻碍了中国思想市场的形成,从而抑制中国人的创造性。中国古代“天人合一”之说,在生活中被异化为“人人合一”而缺乏个体独立意识的形象。人人合一、人与神及自然合一,意味着个体的人并未从神和自然界的世界中分离、独立出来。[62]个人缺乏独立人格、自由思想,正是“大一统”皇权体制建构的重要前提。

中国16世纪的思想家李贽(1527—1602年)因宣扬“天下万物皆生于两,不生于一”的观点,[63]被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下狱,而后自杀。李贽主张的“执一便是害道”[64]观点也被宗法权威压制且一直备受冷落。其实,孟子也有“执一便是害道”的相近思想表述。孟子曾云:“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65]哲学家黑格尔在谈及皇权时代的中国时说:“他们围绕着一个中心,围绕着那位元首,他以大家长的资格——不是罗马帝国宪法中的君主——居于至尊的地位。……东方观念的光荣在于‘唯一的个人’一个实体,一切皆属于它,以致任何其他个人都没有单独的存在,并且在他的主观的自由里照不见他自己。”[66]相较西方哲学,中国古典哲学有不重视语言(逻辑理性)与个体自由的特点。缺乏逻辑与理性精神,个体自由就缺乏表达手段和保护屏障;没有自由而主观能动的努斯精神(个体独立意识),也就不存在凭借语言表达个体意志的需求。中国传统社会中,人际关系并不依靠语言和契约来规范,而是靠强权控制与血缘关系的黏合。这一切也抑制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与法治化。[67]

二 “大一统”概念及“大一统”思想

伴随“一”观念或思维的深刻影响,中国古代社会形成了一个对中国社会发展影响至深的概念——“大一统”。“大一统”观是自西周以来历代王朝立国的基本指导思想。大一统,就是尊崇一统。“大”的本意是尊崇、重视,蕴含褒奖、尊美之义;“一”是元,是本源、根本的意思;“统”之原义是指丝之头绪,《说文·丝部》的解释是:“统,纪也。纪,别丝也。”[68]段玉裁注:“众丝皆得其首,是为统。”[69]后来引申为总领、统管、统合及纲纪等义。[70]在《辞海》中,“大一统”被解释为:“大犹言重视,尊重;一统,指天下诸侯统一于周天子,后世因称统治全国为大一统。”[71]一般而言,“大一统”是指民族、国家、政令、思想、历法、礼仪、度量衡、文字及货币等的统一,其中,政治、思想一统最重要。儒家经典《礼记》对“大一统”的诠释是:“天无二日,土无二主,国无二君,家无二尊,以一治之也。”[72]即天下由一个政权、君主统治,反对分裂、割据,必归于一统。“大一统”秩序是中国文明演变的一条主线与持续发展的动力,也是各民族内向凝聚的聚合力。“大一统”秩序是有其思想根源的,即中国人头脑中固有的“一”思维。

“大一统”一直是中国人的内心期望,也是中国文明的一个普遍性理念。儒家对“大一统”概念的诠释最具代表性。儒家经典《诗经》有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73]其中,王者即天子,“天下一统”于王的意识非常明显。儒家经典《尚书》的《禹贡》篇有载,大禹曾把天下划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个部分,统称九州,这显示憧憬“大一统”的思想、意识已有明确地理载体。[74]《左传》有“封略之地,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之说;[75]《史记·五帝本纪》有云:黄帝“置左右大监,监于万国,万国和”[76]。这都是关于大一统的表述。

西周时的周公“制礼作乐”之“礼”,也彰显着“大一统”,周公没有明确提出“大一统”概念,但他的“礼”思想及“礼制”显然是一种关于“大一统”体制的设计,是一种王权“大一统”而非皇权“大一统”的设计。[77]华夏政治上的“大一统”时有中断,但“周孔之道”塑造的亲和力、向心力、凝聚力则绵延不绝,并对“大一统”思想的系统建构有决定性作用。[78]西周,周王大封诸侯,裂土分治,并配有严谨的礼乐制度。制礼作乐表征王权至高无上,天子、诸侯及士大夫等的祭祀、宴乐活动,以及其拥有礼器车舆、妻室之数目等,礼乐制度都有严格规定,诸侯臣民必须遵守。对此,孔子深以为然,并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79]针对春秋时代天下无道的纷扰混乱,即“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及“陪臣执国命”,[80]誓愿“从周”的孔子对周公“大一统”思想给予发扬:主张“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作《春秋》以尊天子;参与“堕三都”维护统一;维护“周礼”的统一思想;倡导“正名”的统一思想。[81]孔子期望重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天下有道”社会、政治秩序,倡导天子治天下,诸侯治本国。天子权威于天下一统中彰显,“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82]。这正是“天无二日,土无二王”中央集权与皇权专制思想的渊源。春秋时期,霸道兴起,孔子认为,霸道对于维护周天子地位和夏夷“大一统”具有积极作用,并积极评价管仲功绩:“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83]此外,《礼记·礼运》篇也阐述了“天下一家”思想:“故圣人耐能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84]继孔子之后,墨子提出“一同天下”理想目标,并指出:“察天下之所以治者何也?天子唯能壹同天下之义。是以天下治也。”[85]所谓“一同天下”,即天下归于一、天下统一及君临天下。如此,则天下大治而安。

战国时期,诸侯间征伐不休,周天子徒有虚名,“道德大废,上下失序”,[86]列国“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87]。面对残酷社会、政治现实,孟子主张“君仁臣义,君民同乐”[88]。在回应梁襄王“天下恶乎定”的提问时,孟子答曰:“定于一”(朱熹将其解释成:“必合于一,然后定也。”[89])。“定于一”,就是天下统一则天下安定。王又问:“孰能一之?”孟子回答:“不嗜杀人者能一之。”[90]春秋、战国时代,周朝大一统政治格局被打破,诸侯群起,礼崩乐坏,但“大一统”观念却根深蒂固。孟子预言,“天下将定于一”。认为大乱之后是大治,天下分久必合。“大一统”并非单指领土“统一”,还内嵌着政治清明、社会安宁、经济繁荣之义。先秦诸子中,战国时期儒家代表荀子曾较多论及“一”问题。荀子为“大一统”秩序构思出“以一持万”“无为而治”的治道路径:“法先王,统礼义,一制度,以浅持博,以今持古,以一持万。”[91]他视“天下”归于“大一统”为至高政治理想。对于荀子构思的“大一统”秩序而言,“天下疆域一统”是其基础,“思想一统”是其内核,“制度一统”是其保障,“君权集中”是其特质。对于那些试图“笞棰暴国,齐一天下”[92]及“一制度”的王者而言,荀学可谓是为其量身定做的思想重器。对“天下为一,诸侯为臣,通达之属,莫不从服”[93]的汤武盛世,荀子推崇备至,认为“一天下”者,可“名配尧、禹”。[94]他期望现实中出现能效法古代圣王的君主。“思想一统”是荀子“大一统”思想的核心内容。荀子认为,“百家之说,诚不详”[95],各家都是私心自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96],主张围绕“一天下”的目标及要求使“六说者立息,十二子者迁化”[97]。荀子认为,百家异说是“知而险,贼而神,为诈而巧,言无用而辩,辩不惠而察,治之大殃也”[98],必须平息,以建构一元化主流意识形态。“荀子实际上是把儒家经典看成学术和知识既完整又统一的体系,相信天地之间的真理都包含在其中。”[99]荀学中,“一”是诗书礼乐之总称,亦是政治制度建构、国家统治的方式。荀子提出“一制度”的目标,因为,“制度一统”是荀学“大一统”思想的保障。荀子提倡的齐一天下的制度被称为“王制”,即“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100]。在《王制》一文中,对王者治下的社会礼仪、政治、文化、经济及官僚制度等,荀子有具体阐释。建立在合乎礼义原则基础上的统一制度,天下臣民自然应当一体遵循,即“百姓莫敢不敬分安制以礼化其上”[101]。中央集权体制是荀学“大一统”思想施行的保障机制。荀子认为,只有通过君主政治集权及建立天下统一的中央集权政体,才能防止权力分散。他指出:“隆一而治,二而乱。自古及今,未有二隆争重而能长久者。”[102]只有清除“二隆争重”的内斗政治结构,社会才能和谐有序、繁荣稳定。荀子秉持“权力必须出于一”的立场,并认为:“权出一者强,权出二者弱。”[103]作为“大一统”之学的荀学,是秦朝“大一统”实践的行动指南,也是秦汉以降的王朝国家推行“大一统”的理论基础。总体上说,“周孔之道”对中国观念形态的“大一统”形成有决定性作用。[104]此外,法家典籍《管子》中也彰显了“大一统”理念:“使天下两天子,天下不可治也;一国而两君,一国不可治也。”[105]《管子》还勾勒出“大一统”政体的具体范式:“天子出令于天下,诸侯受令于天子,大夫受令于君。”[106]在秦始皇统一中国进程中,居功甚伟的法家思想家李斯明确提出:“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107]

作为一个正式概念,“大一统”由汉儒提出。“大一统”概念首见于西汉成书且承续孔子“大一统”理念的《春秋公羊传》。“大一统”思想是研究及传承《春秋公羊传》思想的公羊学派的核心理念。《公羊传·隐公元年》对孔子《春秋》所载隐公“元年,春,王正月”做出解释:“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108]元年,是诸侯国国君执政的第一年。春,是一年之开始。王,是符合道德礼义的“文王”。正月这个历法,是文王制定,故先说王然后才说正月。说“王正月”,是为凸显王道统一于元(道)以及天下统一于王。[109]这里明确把“大一统”视为王者获取“正统性”的思想与实践基础。[110]《汉书·王吉传》云:“《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111]即全国各地风俗教化相同而统一、九州之内政令得到贯彻。

对儒家“大一统”思想的系统诠释,西汉大儒董仲舒是第一人,其系统阐释并论证《春秋》“大一统”思想,提出“一统乎天子”,并认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112]。真正“大一统”是空间与时间的完美融合。《春秋》经的“大一统”思想是天地间恒久不变的常道常法,日月经天,其无时无处不存。帝王统领自然地理疆域,也统治人间社会,通过规定时间起始及社会运行准则建构出一套政教秩序。[113]对诠释汉朝这个新生的大一统政权的存续,董仲舒所进行的理论论证有很高权威性。董仲舒在呈递给汉武帝的《天人三策》中,立足天人古今的广阔视域论证诠释“大一统”的含义,强调“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114]。其中的“天”与“道”,彰显着董仲舒对恒久天人合一宇宙秩序的领悟与理解。在永恒的天地秩序中,“道”的含义就是“大一统”。在董仲舒看来,对于“大一统”国家,必须有与之相匹配且论证其合法性的思想体系,同时,唯有国家上下统一,法制号令、规章制度才能顺利施行。董仲舒以《春秋》为依据,说服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尊崇一统。自此,“大一统”思想成为中国此后历代王朝遵奉的治国之道。董仲舒的“大一统”思想与“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主张相结合,对中国历史发展有深远影响。

基于《春秋》公羊学的董仲舒“大一统”思想除了维护皇权专制的政治一统及意识形态统一,也致力于阐释王道政治理想。在《天人三策》中,董仲舒对《春秋》思想有所发挥与诠释:“臣谨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115]董仲舒是效法天道以立人道。“大一统”不等于“大统一”。“一统”是凭借道德或天子的德化维持整个政治社会的整体性、和谐性及向心性,感召、吸引周围各民族,最后现实超越种族界限而天下一家的王道理想;“统一”是诉诸强制力或武力实现整个政治社会的整齐划一,强迫各民族遵循一种规则,通过强制力对整个社会进行硬性的外在捆绑。[116]一统的基础是人心所同而纯正深厚的道德,故可长久维持,统一的基础是不可持续的暴力,暴力一旦耗尽,通过暴力征服而强迫划一统一的社会与国家就会崩溃瓦解。“一统是崇高的王道理想,统一则只是最基本的政治价值。”[117]一统是基于道德的王道一统;统一则是基于武力的政治统一。在儒学家蒋庆看来,“大一统”有“形而上”与“形而下”双重含义。形而上的“大一统”就是“以元统天”“立元正始”。[118]元是宇宙万物之本体与基始。“所谓一统,就是要统于元,以元为宇宙万物和历史政治的本体基始。”[119]同时,“大一统的形下含义是尊王,是在天下无王的时代建立王道政治,通过王来统系天下,实现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的一统局面”[120]。“王有一种特殊身份,可以参通天地人,是连接形上世界与形下世界的枢纽;王可以通过建立王道政治来统一天下,使天元贯穿到人类历史与政治社会中。”[121]与秦朝单纯依靠武力的一统不同,董仲舒倡导的“大一统”是内涵有所扩展、思想境界有所升华的“大一统”,不仅包括领土完整、政治统一和意识形态的统一,也包括天与人之间的统一,是一种将形而下与形而上结合起来的“大一统”。

东汉儒学大师何休在《春秋公羊解诂》中说:“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122]何休对《春秋公羊传》中的“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的解释为:“统者,始也,总系之辞。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施政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虫,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123]这里,何休是将“王正月”“大一统”与“政教之始”等同的。“布政施教于天下”被何休看作“大一统”的内涵。唐朝徐彦进一步补充道:“所以书正月者,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今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124]唐代学者颜师古进而解释:“一统者,万物之统皆归于一也。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春王正月。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此言诸侯皆系统天子,不得自专也。师古之注,本于董仲舒。”[125]在颜师古看来,以周朝天子为核心有序组织社会而使中国实现真正政治统一,是“大一统”的原初含义。公羊家的“大一统”是尊崇作为宇宙初始且是天地万物、人类社会本源、本始的“一”——“道”,具体于政治,就是天子秉赋天命而皈依于形而上之本体(元),并基于此推行政教,使政治活动一统于超越性的价值源头——“天道”,获得超越性之存在价值,并以此作为新的一统天下的发端。

中国“大一统”的起始,学界有不同表述。顾颉刚说:“中国的统一始于秦……在战国以前则只有种族观念,并无一统观念。”[126]李零指出:西周的封建制与秦始皇统一天下是构造中国“大一统”社会的两件重大事情。西周是依靠血缘纽带与亲缘关系达成天下一统,秦始皇则是通过法律、统一的社会标准实现天下统一。中国的“大一统”正是依靠上述“一热”“一冷”两种力量共同铸锻。正是上述两次“大一统”缔造出“中国”概念。[127]周朝“大一统”思想源自西周的封土建国及其所导致的对三大观念的认同,即“天子至上的政治认同、华夷之辨的民族认同、尊尚礼乐的文化认同”[128]。1917年,王国维曾从现代视角对中国历史上殷、周之际的政治、文化变革做出诠释:“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129]周代在国家实体建构上有质的突破,终结了部落时代,进入封建时代。西周的宗法血缘封建制,是中国古代国家成型的标志。[130]西周封建,其推动力量来自上层,诸侯国之上有天下共主“天子”,经天子自上而下的大分封,形成“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统治或治理格局,即便天下礼坏乐崩,还有名义大家长——天子,直到战国晚期秦灭东周,这个象征符号一直存在。“西周封建”是小国征服大国而构思巧妙的统治方法,古书叫“柔远能迩”。“周”是蕞尔小邦,僻处雍州,但征服了比它大很多的国家商,统治范围超越了商代、夏代。

中国西周封建与欧洲中世纪封建有很大区别。“西欧封建社会同时并存庄园与城市两个经济中心,是二元性的;而中国封建社会经济结构是城乡一元性的,商周封建是建立在村社基础上的村社封建社会,不存在独立于村社的自由城市……西欧的feudalism可称之‘契约封建制’。……中国西周的封建制……领主与附庸间没有契约可言,而是由宗法关系相维系,通过血缘纽带及血亲伦理实现领主对附庸的控制……故可称之‘宗法封建制’。”[131]欧洲封建是自下而上的,西周封建是自上而下的。这种迥异的“上下之分”,对未来东西方历史进程影响深远。

《诗经·小雅·北山》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周朝“大一统”的最好注解。与殷商的“王畿”和“四土”方国的松散关系不同,在周朝,直到“四海”之滨的全“天下”都是周王疆土,管理疆土的,都是周王臣民。在周打败商朝并取而代之之后,需要建立起一套适合统治的政治制度。周朝一改商朝时的继承制度,采用严格嫡长子继承制度,并加以分封制度,即将家族之中的长幼尊卑扩大到国家体系。这种家族制度确保了周天子在国家事务中的威压,天子是家长,更是国主。但是,单纯依靠分封制度还不够,因为人有私心,礼乐制度和德治因此应运而生。“礼”作为社会规范,其划定人的身份,最终促生出等级制度。“乐”则是基于“礼”的等级制度,其能舒缓社会矛盾。德治却使分封制、礼乐制变为所有人遵循的成规。周公的“敬德保民”理念也成为周代国家治理的指导思想。“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132]遵循上述理念建构的制度体系,即周代礼制体系,其引导着此后中国历代历朝的统治方向。正是凭借制度创新,天下诸侯通过血缘关系而紧密结合,这种家族体系继续扩大,就形成真正“家国概念”。家与国具有同构性,并紧密相连而成为一体化存在。周的“大一统”也为之后中国“秦汉”“唐宋”“明清”等“大一统”王朝打下基础。正是西周封建开启中国“大一统”的政治、思想局面。

哲学上,“大一统”原初含义是,使天地万物归依于一个形而上的本体,其最著名概括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33]“一”是宇宙万物的本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天地万物皆由“一”所生,最后复归于“一”。“一统”代表天地万物的来源和最终着落。“大一统”以形而上的超越形式涵盖天地、社会等各层级,这是形而上本体层面的高度统一,这种统于“一”的超越性哲学思路为之后特定语境下政治社会的“一统”提供了超验性的价值根据。据公羊家诠释,“大一统”中的“一”是元,“统”是始,一统就是元始,元始是囊括包含政治社会在内的天地万物的形而上根基或本体。《春秋公羊传》之所以说“王正月”,就是强调王道统一于元(道)、天下统一于王。在中国历史上,“大一统”的内涵不断演化和丰富,并从哲学概念引申为王朝国家统治与治理的合法性,以及在外延方面逐步扩大至社会治理的操作与制度建构层面,并涵盖社会、文化、思想等一切领域的治理,凸显国家治理的整体性、统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