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历史的客观性与真理的历史性

尽管黑格尔不理解人的本源性存在方式而直接将人等同于人的自我意识,但他对自我意识的辩证理解却又以思辨的方式表达了现实人类的实际生存。绝对理念并不是僵死凝固的现成存在,而是始终处于历史性的生成过程之中。它总是通过不断地自我否定而实现自我肯定,即获得越来越丰富的规定性和越来越具体的内涵。黑格尔意在说明,现实的人类意识并非僵死凝固的知性,而总是传承着既定的人类文明,并在此基础上获得新的发展。这种人类认识史的辩证发展就是真实的历史。黑格尔对意识的辩证理解以及对人类历史生成性的自觉,不但消解了近代以来主体性哲学所造成的抽象知性,而且在一定意义上终结了人们对永恒真理的迷恋。因为人们对永恒真理的确信正是基于对现成凝固的认识主体的承诺,或者说,只有当现实的人被神化为超历史的绝对认识主体时,他才会迷恋于对永恒真理的追求。

一直以来,人们总是不自觉地跳跃对认识主体的反思(古代哲学)或者干脆将认识主体独断为绝对的现成存在(近代哲学),去追求所谓的永恒真理。认识只能是认识主体对认识对象的认识,但古代哲学却从未考察人的认识能力而独断永恒真理的存在。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以来,虽然人们开始自觉考察人的认识能力,但却又把认识主体僵化为一成不变的绝对主体。与此相应,真理则始终被界定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存在。历史被排除在真理的门槛之外,甚至被指责为真理的对立面。黑格尔认为,如果把有限而片面的知性从人类认识史的辩证发展中超拔出来,使之获得无可置疑的绝对地位,自然而然会去追求不以主体为转移的绝对客观存在。但是,一旦预设了主体超历史的现成性和客体的绝对自在性,主体通达客体的任何可能道路也就先行地堵死了。在黑格尔看来,“我思”或主体不可能在历史之外,而只能深深地根植于历史之中,并且只有在历史之中才能真正生成和获得现实意义。既然认识主体本身就始终处于辩证的生成之中,那么,作为认识对象的真理就只能是相对之绝对,而不可能具有绝对永恒的意义。由此,黑格尔通过击碎主体性哲学一直以来承诺的“理想主体”而打破了人们“有永恒真理”的信念,使得真理获得历史性的内涵。应该说,黑格尔对意识的辩证理解和对人类生成性的表征先行开启了现代哲学对历史的回归。马克思、海德格尔等众多大哲紧随黑格尔所肇端的理论路径,以不同的思想方式发起对永恒真理的质疑和挑战。当然,现代哲学提倡重启对历史的回归,并不是教导人们放弃对真、善、美本身的追求,而是要求人们自觉到人的有限性,揭开神的面纱,以人的目光去观照属人的生活世界,并以此真实地探求属人的“应当”生活、人的现实解放。应该说,在消解了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之后,考究如何以人的目光来审视人类自身的生活已经成为现代哲学的根本主题。

黑格尔以人类思维的辩证运动确立了历史的客观性、真理性,又以历史的客观性确保了思维的现实性,这是他的深刻之处。但是,由于黑格尔对现实的“社会意识”即资本主义所确立的自由原则的非批判态度,使得他在消解永恒真理的同时又把自己的哲学永恒化了。黑格尔确立的辩证法的批判原则最终被窒息在他的体系里。他的历史哲学同样沦为可以套用在任何时代的万能公式。在这一点上,马克思指认他站在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

马克思重启在黑格尔那里窒息了的辩证法的批判本性,着力于对现实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进而去真实地探索人的解放的现实道路。在马克思看来,实践才是人本源性的存在方式,现实的人及其历史正是在人类的实践活动中生成的。只有奠基于人类的实践活动,才能真正理解、确证人类历史的客观演进;反过来说,只有确立了以实践为基础的人类历史的客观进程,才能真实地理解现实的人及其活动。对人本源性存在方式——感性的物质活动——的真切体认,使得马克思开始自觉考察人们实际的物质交往和经济活动。在对作为人类历史进程中特定历史阶段即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性考察中,马克思发现,由于私有制和分工的存在,人的生命异化了,现实的个人由于受到抽象资本的统治而变得同样抽象。现实的物物之间的平等交换关系遮蔽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而所谓的国民经济学家不但不质疑资本主义的前提——私有制,反而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将资本主义特有的概念、范畴超历史化、永恒化,把资本主义看作历史的终结和永恒真理的实现。国民经济学家只看到资本主义商品交换的等价性,而看不到私有制条件下资本逻辑运转所产生的贫困。因此,表面上国民经济学家是在客观如实地论证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规律,而实质则是为资本主义的合法性进行辩护。卢卡奇说得好:“自然科学的认识理想被运用于自然时,它只是促进科学的进步。但是当它被运用于社会时,它就会成为资产阶级的思想武器。”[6]国民经济学家把资本主义特有的概念、范畴永恒化,只是资本主义内在机制运行的现实需要和必然结果而已。黑格尔同样站在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只是看到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性、暂时性,鼓吹资本主义对历史的终结。针对于此,马克思着力于揭示资本主义在平等的商品交换下所隐藏的人们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并由此而发现了人类历史的运动规律。就资产阶级所发动的政治解放打破封建主义等级制下人对人的依赖关系来说,资产阶级革命是一次巨大的历史进步。然而,政治解放并不等同于人的解放。因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独立性依然建立在对物的依赖性的基础之上,或者说,一部分人依然通过物的中介实现着对另一部分人的统治。资产阶级通过物(资本)的中介来间接地统治和剥削无产阶级,使得人们陷入一种幻觉:好像人们已经彻底摆脱了对他人的依附,完全获得了自由。事实上,在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下,人们更加不自由,更加受到他人的统治。但马克思也同时发现,资产阶级在致使贫困绝对化的同时客观上也壮大了无产阶级的力量。马克思由此提出,人类现实的历史任务是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解除资本对人的统治,实现人的解放。但“共产主义对我们说来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7]对于那种把历史唯物主义当作可以套用在任何时代的万能公式,马克思尖锐地指出,“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8]可见,马克思只是着力于在批判旧世界中去发现新世界,探寻人的解放的现实道路,而无意去发现什么永恒规律或绝对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