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庖厨

永乐三年惊蛰,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上投下菱形光斑,周府东厢飘着新麦馒头的甜香。绣娘蹲在灶台前添柴,母亲正将竹笼端上木架,笼盖掀开时腾起的热气里,新麦面的清香混着槐花蜜的甜腻,熏得人眼眶发热。“慢些掀,别烫着。”母亲鬓角的银蝶簪在蒸汽里若隐若现,簪头的猫眼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眼角的笑纹格外温柔——这是母亲病愈后第一次下厨,自去岁深秋染了风寒,她已在床榻上躺了整整数月。

父亲坐在八仙桌前翻阅账册,听见响动抬头时,晨光正好落在他青缎长衫上:“今日该让绣娘跟着学切银丝面了吧?”他说话时,案头青瓷碗里的菠菜豆腐汤正泛起细微波澜,嫩黄的蛋花聚成两朵小花,漂在汤面像极了绣娘昨日绣在帕子上的图案。母亲笑着应下,却在转身时按住胸口咳嗽,指节抵在肋下的位置泛出青黑——那是去年冬月,父亲请的郎中为她施针时,不慎扎偏留下的淤血。

卯时三刻,厨房飘来新磨菜刀的冷铁味。绣娘握着刀柄的手还有些发抖,继母站在她身后,手腕内侧的朱砂痣随着揉面的动作轻轻颤动。这位半年前嫁入周府的妇人,原是父亲经商时结识的绸庄老板遗孀,自母亲在立春前突然病逝,她便带着一箱织锦和半套《庖厨典籍》住进了东厢。“手腕要稳,像这样——”继母的声音甜腻得过分,木砧板上的面团被刀刃切开时,绣娘忽然看见刀面映出柴房梁上的绳结,那是去年晾晒腊味时系的,此刻却缠着几缕陌生的断发,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

“面粉发得正好。”继母将面团摔在案板上,面香里混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像极了母亲生前常带的香粉味。绣娘低头揉面,指尖突然触到面团里硬硬的东西,掰开后发现是半片指甲,甲床边缘的月牙痕与她昨夜修剪的分毫不差——可她明明记得,那片指甲掉进了梳妆匣的螺钿花纹里,而母亲临终前曾握着她的手,将一枚刻着“勿食”的银镯塞给她,镯底还沾着新鲜的血渍。

正午膳房开饭,八仙桌上摆着鲈鱼烩笋片、蟹粉烧豆腐。父亲夹起一片笋尖,晶莹的汤汁顺着笋尖滴落,在白瓷盘上晕开的水痕竟慢慢聚成“申初刻”三个小字——那是母亲咽气的时辰。绣娘正要开口,继母已递来一碟糖蒸酥酪,酪浆表面的奶皮裂开,浮出三缕缠成死结的发丝,发尾系着的极小铜铃轻轻晃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叮”声——那是三年前夭折的幼弟棺中,垫在襁褓下的厌胜物才有的铃铛,而母亲的棺木里,陪葬的正是这枚铃铛的另一半。

“多吃些。”继母的笑容依然温和,可绣娘看见她鬓边的蜜蜡钗渗出细细的黑油,那气味混着蒸笼的热气涌来,分明是上个月收殓婶母时,棺木缝隙里溢出的、泡着樟木片的防腐液味道。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曾在她耳边呢喃:“灶房第三块砖下……”话未说完便没了气息,而父亲第二日就贴出了招续弦的告示,三日后,继母带着那箱织锦进了门,箱底压着的,正是半卷《庖厨异志》。

未时三刻,绣娘蹲在母亲的梳妆匣前,银镯突然发烫。匣底静静躺着半片风干的艾草,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味道,旁边还压着张泛黄的药方——那是去年冬月,父亲亲自煎给母亲的“补药”,可绣娘记得,药渣里总混着几片陌生的枯叶,像极了《庖厨异志》里画的“引魂草”。她忽然想起,自母亲服药后,每到子时,灶房总会传来木料拼接的“咯吱”声,而继母的朱砂痣,正是从那时起出现在手腕内侧。

暮色漫进窗棂时,膳房传来“噼啪”的炸油声。绣娘站在廊下,看见纸窗上庖厨老李的剪影突然变了形——他的手臂竟像木柴般裂开,露出里面缠着的发丝,每根发丝上都系着极小的铜钱,正是《庖厨异志》里画的“生魂镇物”。更惊怖的是,油锅里的婴儿尸体睁开了眼,瞳孔里映着的不是火光,而是三个月前母亲出殡那日,父亲在祠堂烧的黄纸,上面写着“借女寿,换万金”。

“姑娘该用晚膳了。”丫鬟小桃的声音传来,她发间插着的白海棠突然枯萎,花瓣落在食盒上,竟变成几缕缠成死结的头发,每根头发末端都沾着一点香灰,是绣娘今早给母亲上香时落在香炉里的。食盒里的桂花糕正在微微蠕动,每道花纹都对应着她昨日在账房看见的、记录着府中消失仆役的账本页码,而这些仆役,都是在母亲病重期间突然告假的。

膳厅里烛火摇曳,父亲的筷子戳向酱色烧鹅时,鹅眼突然睁开,浑浊的瞳孔里映出的不是餐桌,而是继母在厨房的背影——她正对着灶台喃喃自语,手腕内侧的朱砂痣此刻已变成一道血痕,顺着砖缝勾勒出镇物符的形状。绣娘终于明白,母亲根本不是病逝,而是父亲为了炼制“活物庖厨”,用引魂草混入补药,吸干了她的精血,而继母嫁入,正是为了协助父亲完成最后的“血亲镇物”。

子时的更漏刚响第一声,绣娘脚下的青砖突然发出“咯咯”轻响,砖缝里渗出树汁般的黏液,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砖面上浮出密密麻麻的小肉芽,每个肉芽都顶着半片人耳,耳轮上的红痣清晰可见——是上个月突然“告老”的管家,而管家告老那日,正是继母嫁入满百日的时辰。

她猛地起身,袖摆扫落桌上的青瓷碗,碗碎时发出骨骼碰撞的脆响,碗底露出半截指骨,指骨上刻着的往生咒还渗着新鲜血痕,正是今早继母给她梳头时,故意划破的指尖留下的。“绣娘,你在看什么?”继母的声音像从装满面粉的缸里传来,她嘴角裂开不自然的弧度,新镶的玉齿在烛火下泛着青白的光,每颗齿缝里都卡着半片指甲,正是绣娘今晨修剪时掉进炭盆里的那几片,而指甲内侧,还刻着极小的“替”字。

八仙桌中央的莲花纹突然发出微光,绣娘终于看清花瓣间刻着的不是花纹,而是百道极细的血槽,每道血槽都连着桌角的兽首雕饰,兽首的眼睛里嵌着的,竟是府中消失仆役的眼珠。当小桃端着热酒进来时,她裙摆上的油渍竟组成了府中地窖的平面图,石墙上的每道刻痕都对应着餐桌上各人的座位——那是《庖厨异志》里记载的“活物烹人阵”,以继母的朱砂痣为引,以绣娘的血亲为饵,而阵眼,正是母亲棺木里的银蝶簪。

碗里的热酒突然沸腾,浮出十二颗完整的人眼,每只眼都映着这些年在周府消失的仆役面容,他们的眼神或惊恐或哀求,像极了绣娘昨夜梦中,那些在柴房梁柱间游荡的影子。银镯突然发烫,镯底刻着的“勿食”二字发出红光,照亮了镯内母亲刻的小字:“庚午年冬至,父以汝发系灶王,食汝五载寿。”原来从她十岁那年起,父亲就用她的头发做了镇物,而母亲的病逝,正是因为试图毁掉灶头的发绳,被父亲暗中毒杀。

更漏声突然停了,整个庖厨陷入死寂。绣娘听见继母的玉齿咬向她手腕的风声,父亲喉结处的凸起已经涨到鸡蛋大小,小桃的指甲变成了木刺,正对着她的后心。她抓起案上的菜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砍向灶台中央的莲花纹时,血槽里的黑血突然喷涌,在天花板上投出巨大的影子——那是座布满人脸的巨灶,每个灶眼都缠着具风干的尸体,正是周府三代以来所有突然“病逝”的主人,其中一具穿着月白衫子的尸体,鬓角别着的正是母亲的银蝶簪。

刀刃断裂的瞬间,绣娘看见母亲的魂魄从铁锅底部升起,眼中含着泪,指尖正点向灶脚的雕花。那里露出半截指骨,上面刻着她的生辰八字,指骨周围缠着几缕黑发,正是绣娘七岁时剪下的胎发。母亲的魂魄一把握住发绳,那些缠着她头发的砖缝突然崩裂,露出底下蠕动的血肉,带着新麦馒头的甜香和腐油的臭味——原来继母嫁入,不过是父亲找来的“替死鬼”,她手腕的朱砂痣,正是镇物术的活祭标记。

“轰隆”一声,灶脚坍塌,整座膳房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绣娘在坠落中看见,灶台的底部竟长着无数根须,每根须上都挂着周府历代主人的尸身,他们的血肉正被吸入灶心,化作下一场宴席的“食材”。父亲和继母的身体开始崩解,父亲化作黑色的木屑,那是他这些年用邪术炼制的替身,而继母则化作白色的面粉,她手腕的朱砂痣,不过是父亲用鸡血画的假符。

黎明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膳房时,绣娘拖着满身木屑爬出废墟。地上散落的青砖每块都在渗出淡红的汁液,像极了母亲棺木里铺着的、浸过朱砂的丝棉。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这次敲的是卯时三刻,声音比平时远了许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远离这座吃人的庖厨。

她摸了摸手腕,银镯不知何时重新戴好,镯底的“勿食”二字还在发烫。转身走向巷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砖缝拼接声,像极了木工拼接榫卯的声音,仿佛那吃人的庖厨正在废墟里重新拼凑成型,等待着下一个走进周府的、毫无防备的“食客”。

晨雾中,绣娘看见街角包子铺的蒸笼正在渗出一丝血线,在墙面勾出半朵莲花纹,与周府八仙桌上的花纹分毫不差。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那夜,曾偷偷在她帕子上绣了朵莲花,花瓣里藏着小字:“灶王龛下,有汝幼弟骨血。”而现在,她终于明白,父亲所谓的“夭折幼弟”,不过是他炼制镇物时,用血亲精魄捏出的傀儡。

走到巷口时,绣娘遇见了隔壁的王婆婆,老人欲言又止,最后塞给她半块碎银:“你母亲去前,曾托老身转交——”话未说完便匆匆离去。绣娘摊开掌心,碎银下躺着片枯黄的艾草,正是母亲棺中陪葬的那株,而艾草背面,用朱砂写着:“继母乃棺中木偶,汝父早成灶下枯骨。”

原来,在母亲病逝的那个雨夜,父亲就已暴毙在灶房,如今的父亲,不过是用《庖厨异志》炼制的木人,而继母,是父亲临终前用槐木刻的傀儡,手腕的朱砂痣,是用母亲的血点的引魂符。绣娘望着远处周府的断壁残垣,终于明白,这场持续多年的噩梦,始于父亲对财富的贪念,而母亲的死,不过是这场邪术里,最微不足道的祭品。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照亮了街角的包子铺,掌柜的正掀开蒸笼,白色的热气里,绣娘又看见那半朵莲花纹。她摸了摸腕上的银镯,突然转身走向城外的乱葬岗——那里,或许能找到母亲真正的尸身,还有,那个从未存在过的幼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