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过着农民的生活

冯基善全家在保定府城里住了不久,即迁移到康格庄。迁移的动机,主要的是为减轻经济上的负担。

康格庄距保定府城东约有二里之遥。冯基善一家在村的小西头路南赁了陈家的两间西房住着。大约房主人的状况也很艰难,房子很不好,房间怕只有一丈余长的光景,房身也非常低矮,冯有茂立起身来,举手可触着顶上的梁木。

屋内除了睡眠的土炕及造饭的地锅之外,很少再有空隙的地方。桌凳等的陈设不消说都是没有的。客人来了,连坐的地方都感到困难。这时冯有茂那种谦窘的样子,看了真令人难过。这与其说是家里来了客人,倒不如说是冯有茂的难关来了恰当。

四围的墙壁,因为年代久远,风吹雨淋,都已渐渐地松弛崩溃,成块的泥皮常常向下脱落。更因造饭的缘故,炊烟在墙上涂抹了一层很厚的黑垩,衬映得满屋里黑漆一团。

最讨厌的是吃饭的时候,一掀锅盖,顶上的灰尘就同秋天的落叶一样,簌簌地往下降落,有时猛烈的水蒸气上冲,多年停滞在屋顶上的灰尘也会掉落下来,弄得满锅里乌涅白皂,令人看了无法下箸。

平常坐在屋子里,若稍微留心一下,就会看见细雨似的煤灰满处飞舞着,地上、衣服上、被子上、无处不是尘屑。这两间龌龊不堪的房屋,就是冯家全家安身立命之所,会客、睡觉、厨房、餐室,统统都仰赖着它。

经了长时期的辛劳刻苦,冯家里积聚了一百六十吊京钱,始在康格庄南头典了一所葛姓家的房子。这所房子一共七间:三间正房,两间东房,正房东头另外还有两间小房间。

能够住这么多的房间,比较以前总算宽敞了许多。搬家的那天,孩子们固然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呼喊,就是大人似乎也是异常欣慰的。

家里生计艰难,年幼的孩子也不能不帮同大人操作。冯基善七八岁的时候,便有时同哥哥到野地里拔草拾柴。每天吃过早饭之后,各人背着自己的草篮,拿着镰刀,下身穿一条露着半截腿的裤衩,跳跳蹦蹦地向草地里进发。

凑巧成群结伙的拔草拾柴的小朋友们遇到一起,笑笑说说,跳跳唱唱,那就更热闹有趣了。拔草的地方,大都在高粱地里。拔的是一种黄草,可以用来喂马,晒干了,也是一种很好的燃料。

一到收割麦子的时期,保定府附近,衣服褴褛的农夫常常成群结伙地去拔麦子。这时冯基善也随着大家同去工作。

农民生活的艰苦,如果不去实际体验,怎么样也是难以想象的。劳动者的苦楚,只有劳动者自身才能够知道。也正是冯基善少年时期的农民生活,磨练了他的意志,锻造了他的性格,对他整个人生造成了深远的影响。

一到夏天,高粱快要成熟,秆上的叶子照例须经一次擗剥,据说这与它的谷实的发育有很大的关系。保定府的惯例,擗叶子的时候要敲锣,一敲锣,大家都钻进高粱地里去,谁擗了谁要。每年一到这时候,冯基善往往把其他的工作放置不顾,专门到高粱地里去擗叶子。因为这种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擗叶子的苦楚,是一般人难以忍受的。地里好像一座大蒸笼,一钻进去,就令人觉得窒息气闷。四围密集着的高粱,一株接连一株,一点风也吹不进来。

上头热辣辣的太阳晒着,蹲在里头,简直是面包烘在火炉里。汗水雨似的滴着,头上像有一个铁箍紧紧箍着,胸口像有一团棉花塞着。

这种苦,自然不是冯基善愿意受的。但一想起家里的情形,又不能不狠着心,咬着牙,强打精神去擗。有时从早晨直到晚上,赤着脚,挽着腿,袒胸裸臂,在里头擗一整天,中间连饭也不吃,因为怕耽搁了时间,叶子都被别人擗完了。

待出来之后,冯基善低头一看,脖子上,胸膛前和两只臂膊,都起满了鲜红的痱子。由于过度的疲劳,不仅饭吃不下去,连水也懒得喝。头、耳朵,轰轰地作响,口腔和咽喉里淤积着一股很厚的苦涩的黏液,一噎上来就要呕吐。

到了冬天,原野上无草可拔,地里也没有可寻找的燃料,于是冯基善就到树林里去投干枝棒。所谓投干枝棒,就是用一根较粗的枝丫,向树枝稠密的地方投去,冬天树枝特别干脆,只要击中了,就很容易断落下来。这样投个半天,落下很多的干树枝,收集起来,背回家去,可以烧一两天。

另外冯基善又常常穿杨树叶。北方杨树特别多,一到隆冬,树叶儿完全脱落,遍地都是。穿杨叶的方法倒也很巧妙:是用一根细棍,一端削得尖尖的,一端刻一道槽,系上一条长绳,把削尖的一端戳到叶子上,随手捋上绳索,很快地就可以穿一串。

冯基善冬天的生活,大部分是在穿杨叶和投干枝棒两项工作上消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