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所谓的公正

峡谷的冷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陈阿满背着阿良在乱石堆里穿行，身后矿区的火光已经缩成针尖大的红点。

“满叔...放我下来...”阿良的呼吸喷在他后颈上，带着铁锈味的热气。少年右腿不自然地弯折着——那是从矿洞逃生时被落石砸的。

陈阿满没停步，反而把绑在腰间的麻绳又勒紧三分。

这条绳子本用来拖矿车，现在浸透了两个人的血汗，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砰！”

远处传来一声枪响，惊起夜栖的渡鸦。

阿良浑身一抖，陈阿满立刻蹲进岩缝。月光照出少年惨白的脸，他下唇咬出的血痕像条细小的蚯蚓。

又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逼近，爱尔兰监工特有的浓重口音随风飘来：“...肯定往峡谷跑了...中国佬带着伤...”

当追兵的火把照亮身后岩壁时，陈阿满用镐头勾住岩缝里的树根，背着阿良滑下十丈高的悬崖。

落地时他右脚踝‘咔‘’地一响，剧痛直冲天灵盖，可怀里关公像硌着心口的疼更甚。

这尊从广东老家请来的神像，此刻左眼嵌着颗带血的子弹。

......

晨雾笼罩着旧金山唐人街的青石板路。陈阿满拖着骨折的右脚，每一步都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血脚印。

阿良趴在他背上，少年滚烫的额头贴着他后颈——矿洞里的淤伤已经开始化脓。

转过都板街的拐角，鎏金匾额突然刺进眼帘。‘中华总商会’五个颜体大字在朝阳下闪闪发亮，匾角蹲着的石狮子嘴里，含着颗大理石雕球。

“站住！”

两根包铜长棍交叉挡住台阶。穿杭绸短褂的保镖俯视着他们，鼻翼翕动——陈阿满身上散发的血腥味和矿灰，与商会门前的沉香气味格格不入。

“我们要见蒋会长。”陈阿满去摸怀里的血书，露出腰间溃烂的鞭伤。

保镖的捂着自己的鼻子，“你谁呀，会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等等”

门廊阴影里传来年轻女声。穿西式衬衫的姑娘捏着绢帕走出来，领口别着枚金丝燕胸针——陈阿满认得，这是商会翻译才有的标识。

“程小姐！”镖慌忙收棍，“这两个家伙......”

姑娘没理会，蹲下来用帕子按住阿良腿上的伤口。丝绸瞬间被脓血浸透，她眉头都没皱一下：“被人打的？”

阿良突然剧烈颤抖，矿洞记忆在瞳孔里闪回——麦克雷的皮靴碾着他爹的遗像，铁锹拍碎广东仔的膝盖......

“你们先等等，蒋先生就在楼上。”

女翻译上楼后，很快便又下来。

“蒋先生在上面等你们。”

陈阿满感激的和女翻译道了声谢，带着阿良蹒跚上了楼。

商会大厅的西洋自鸣钟正敲七下。陈阿满的烂草鞋踩在波斯地毯上，碾出几道污痕。

推开门，办公桌后的蒋梦麟摩挲着翡翠扳指，雪茄烟雾模糊了他审视的目光。

“圣加布里埃尔矿的？”他翻开账本，“上月才交过三十七人的平安银。”

随着美国的排华浪潮，旧金山唐人街的华人商号为自保，联合成立中华总商会（俗称六大会馆）。

其核心职能包括，对抗排华暴力，组织华人武装巡逻队，法律维权以及经济互助。

特别在《排华法案》酝酿和通过的前后，中华总商会试图发挥其领导的角色，一再地呼吁华人群起抵制对抗，几度督促清廷向高层交涉。虽然这些努力到最后均于事无补，但是它的地位却无形中深获公认。

当然他的这些帮助也不都是免费的，每新雇一名华工，雇主需向商会缴1美元“登记费”，而平安银则是每个华工按月缴纳的‘保护费’。

陈阿满掏出油布包。展开时，凝固的血块扑簌簌掉落，露出里面三十七个鲜红指印，最下方歪斜地签着‘林’字——是老林用折断的手指写的。

“蒋先生，您得为我们这些华工做主呀！”

蒋梦麟坐在靠背椅上，雪茄烟雾模糊了他锐利的眼睛。听完陈述，他轻轻弹掉烟灰：“你们打死了三个爱尔兰人？“”

“是他们先动手！”阿良喊出声，“监工麦克雷用炸药炸塌了矿洞，活埋了六个华工！”

蒋梦麟的翡翠扳指叩在案几上，‘哒’的一声。

“附近的警察赶来了。”陈阿满声音嘶哑，“却只抓了我们的人，还要我们赔钱。”

阿良猛地扯开衣领，露出锁骨上烫出的‘C’字烙印——监工们玩到兴头的‘作品’，还没完成字母就被暴动打断。少年嘶吼：

“他们用烧红的通条烫人时，那些警察这么不找他们提赔偿？”

门外传来敲门声，女翻译出现在门口，

“会长！汉密尔顿局长请您去趟市警察局。”

.......

旧金山警察局的走廊阴冷潮湿，皮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汉密尔顿的办公室门半掩着，里面传来粗犷的笑声——显然，圣加布里埃尔矿区的已经先到了。

蒋梦麟推门而入，笑声戛然而止。

汉密尔顿局长坐在宽大的橡木办公桌后，手指间夹着一支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桌对面，坐着矿区监工麦克雷，他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右臂缠着绷带——据说是被华工用铁镐砸的。

“蒋先生，请坐。”汉密尔顿局长抬了抬手，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聊。

蒋梦麟没有动。

“局长先生这般突然传唤，想必是有要紧事。”他淡淡说道，仿佛没看到办公室里的其他人。

汉密尔顿局长眯了眯眼，随即从抽屉里抽出一份文件，推了过来。

“矿区斗殴，死了三个爱尔兰人，伤了十几个。”他敲了敲文件，“证据确凿，是你们华人动手打的。”

蒋梦麟扫了一眼文件，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证词，却唯独没有华工的陈述。

“所以？”

“所以，”汉密尔顿局长吐出一口烟，“华人必须赔偿死者家属，每人一千美元，并公开道歉。否则，被抓的那些人……恐怕得在监狱里多待几年。”

麦克雷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或者，直接吊死几个，以儆效尤。”

房间里一时寂静。

蒋梦麟的目光缓缓从文件上抬起，看向汉密尔顿局长。

“这就是三藩市警局主持词的‘公正’？”

汉密尔顿局长耸了耸肩：“这是最合理的解决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