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赤海(1)

这大抵是谭少头一次看到热腾腾的、新鲜的尸体,二十岁之前,他不是没有见识过死人,可都是硬邦邦、灰扑扑,一点儿温度都没有,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扯开布头,就是一张与桌板无异的面孔。每一次渔船回来的时候,总要带回几块这样的白布包裹,女人便站在岸边等,等男人把包裹抬上来,也不敢靠近,只远远瞅着,待有人把布揭开一个角,才开始挨得近一些,或松一口气,奔去别的船头找自家的男人;或当场瘫下来,号得震天响。

谭少就是看那些冰冷的尸体长大的,这其中还包括他的爷爷和弟弟。爷爷是被一条鲨鱼拱翻了船头,捞起来的时候,下半身已经不见了。弟弟的死亡全过程他更是亲眼见证,那时父亲已经换了一条大一点儿的机动船,用于货运。船从黄浦江开出没一会儿,他跟弟弟便在船尾追来打去,一个浪头没有任何征兆地扑过来,弟弟便被卷没了。谭少哭着找到开船的父亲,喊他去救;孰料父亲却寒着脸,继续驾驶。

“阿爹,怎么不救阿弟?”

“救不了,船停下了就启不动了。傻仔!”

谭少当时便怔住了。

三天之后,同村的渔鱼带着阿弟的尸体回来了,依旧是白布包着的。母亲抱着阿弟,一个礼拜粒米未进,抱得尸首都变了形,放进棺木的时候要把手脚骨都折断。

从那时开始,谭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这辈子尽量不要上船。

然而老天爷偏偏跟他开了个玩笑,让他从南京一路混到北京,亏得谭少那副讨喜的长相,眼角弯弯的,浓眉细嘴,皮肤也干净,看谁都在笑。所以放在酒店做小开,或者站在餐厅前当门童都是合适的,小费来得快,然而去得更快。除了打点领班、租房子,一般的家用开销之外,他还喜欢去赌场转转。也不是想发财,却是用来“驱鬼”,从阿弟僵硬的臂膀被“咔”的一声曲起,身体塞进棺材那一刻,他就每天晚上都来找谭少,踏着提线木偶似的步子,歪着脑袋,浑身湿淋淋的,一脸悲苦地看着谭少。那一瞬间,谭少直觉整个身体都浸入了冰冷的江水,一大块白布向他扑来,将他包起,他在惨白中挣扎、哭叫、呼救……

这个病是怎么治好的?全靠赌场上嘈杂的吆喝声,一朝天堂一朝地狱的命运起伏,令他无暇去顾忌阿弟的怨灵。

“阿哥,你怎么不来救我?”阿弟半截身子浸在水里,往外弯折的手臂指着茫茫大海。

已输光了全部积蓄的谭少都懒得睁眼看一看他,他挥一挥手,阿弟便消失了。

就这样,谭少进过大小上百个赌场,欠了一屁股债,甚至被一个女荷官给坑了一把,到最后只能大半夜躲在桥洞底下,两条腿由此都落下了痛风的毛病。

是鲁运持救了他,他在桥洞下找到谭少的时候,谭少持刀相向,要他把身上的钱和手表都掏给他。鲁运持一动不动,指着他持刀的手说:“几天没吃饭了?先吃个饭吧。”

那天的白米饭和烧鹅腿,让谭少放下了先前所有的坚持,他跟着鲁运持上了福和号,一待便是三年。

谭少怎么都想不到,这一世能这么快就等到鲁运持死的那一天。

鲁运持的尸体在宴厅内并不起眼,他原本是个高大的男子,即便并非真的有特别的身高优势,往人前一站,总显得要高出对方许多,那是一个人的风骨决定的。但是仰面倒地之后,他的领袖气质全都消失了,身体不停抽搐,直勾勾看着天花板,吊灯的光线把他的脸照得很斑驳,还有一股不知哪里来的热流,在厅内蔓延。

跟谭少的阿弟不一样,鲁运持在逐渐断气的当口仍是温暖的,他没有靠得太近,因为一个女人正死死抓住他的裤腿,她跟他说:“我站不起来了。”

所以他只能定在那里,抛锚了一般的。

“魔鬼!你是魔鬼!”古婆婆仍未停止号叫。

“那你呢?”凤爷把枪举在手上,枪口的烟雾被灯光融化了,“你是谁?神明?来拯救苍生?”

鲁运持在地板上扑棱的样子,让谭少想起甲板上垂死的鱼;他下意识地蹲下身去,凤爷的声音从他头顶掠过。

“这位小哥儿,别动哦。一动,就跟船长一样了哦。”

他愣了一下,站起来,看着凤爷。

“过来,来。”凤爷冲谭少挥了挥枪,所有人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子,包括被枪声震住的杨威。

谭少有些不敢相信,是在叫他过去?要干什么?今天难道还是他的最后一日?

没有办法,谭少只得用力抽出被阔太抱紧的右腿,往前跨了几步。

“我们玩个游戏,叫找宝藏。”凤爷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数十下,你能从这些人身上找到超过一千块的东西,就算赢,好不好?”

“那……要是输了呢?”谭少并没有凤爷想像的那么惶恐,凤爷大抵是没有想到,他被人用枪指着的次数绝对超过了在场所有的人。

“输了,就下去陪他。”凤爷踢了踢脚边的鲁运持,鲁运持那最后一口气已经呼出去了,胸膛变得瘪瘪的。

“一。”凤爷看着谭少,眼神很温柔。

谭少像是被电击过一般,整个人绷紧了,疾速走到离他最近的张大贵跟前,上去就是一拳!

张大贵捂着口鼻,眼睁睁看着谭少抽走了他的皮夹。

谭少打开了皮夹。

“二。”

不会吧?里面只有三百块!他只得撩起张大贵的两只衣袖,哆哆嗦嗦地摘下了他的金表。

“别!”张大贵的手狠狠擒住了谭少,“兄弟,这可不成啊!”

“想活命吗?”谭少冷冷拨开了他的手。

“三。”

金表和三百纸钞交到了凤爷的手里,凤爷把表丢在地上。谭少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假的。四。”

假的?谭少的脑仁开始抽痛了。这些人怎么回事?残废的残废、跳海的跳海、欠债的欠债,他们究竟够不够格进这个厅?!

来不及想了,谭少迅速环顾四周。

“五。”

地狱的呼唤又急促了一些,他要抓紧了!

谭少疾步走向了梁玉棠,他已经看到她胸前那根钻石颈链了;刚一伸手,腕部便被什么东西勒紧了,是地狱之手吗?

“小哥儿,别动我们家小姐。”佩嫂的右手与铁钳无异,像是一直长在谭少腕上的。

“想活命就让开!”谭少说的话虽狠,声音里却都是哀求。

“在此申明一下,这次是看小哥儿的本事,他成不成,我都不干涉,诸位可以尽情反抗他,甚至打他,杀他,都成;我保证没有人会挨枪子儿。六。”

谭少绝望了,凤爷这是在给他判死刑啊。

一个蓝宝石戒指塞进了谭少颤抖的掌中,他怔怔地看了看戒指,又怔怔地看了看小林美纪,现在,她两只手上都光秃秃的了。

“这个,应该值一千块了。”小林美纪的声音意外地沉着。

“七。”

谭少几乎是跳跃着冲向凤爷,把戒指交到他手上。

凤爷欢喜地吹了一记口哨,掂了掂戒指,道:“不错,值五百。八。”

谭少的头皮快要炸裂了!他没有再冲到任何人跟前,世界正在他眼睛里崩坏。他跪倒在地,等待最后的判决。

阿弟,我快要来了。

“九。”

恶魔又在催促了,快啊!

谭少看着刚刚抱住他大腿的阔太,正把一只珠绣手包塞进裙子下面,他苦笑了一下,一动不动。

“十。”

谭少闭起了眼睛,已经听见枪栓拉动的金属之音,甚至还闻到了更为浓重的铁锈味,是鲁船长的血吧。

接下来的那一秒,等来的不是枪响,却是闷闷的一声“啪”,谭少感觉到一阵微风自耳际刮过,轻轻柔柔的,可又有些分量。

“哎呀,原来你才是救世主嘛。”凤爷的鼻音截止发重了。

谭少睁开眼,看到有个刚刚一直坐着的女人,现在站起来了;是的,那是他一度非常讨厌的女人,穿着廉价,没有化精致的妆,身上散发着奶与尿结合的古怪气味,长得也很不好看;当时他断定她是混进来见世面的。

不对,就在事情发生之前,这个女人不是一直跟恶魔坐在同一张桌上么?

再转过头看凤爷,他手里又多了一个手包,就是刚才被塞进阔太裙子里那个,洁白的、泛着荧光的细珠子钉满一整个包面,粉红的长棍珠拼成凤尾花的图案。

凤爷把手包丢在谭少面前:“打开,看看你的运气。”

谭少哪里还有力气拾起那只手包?他几乎是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摸到手包上,试图解开上面的金属扣搭;手上的油汗把包上的珠子染黄了,扣搭却怎么都解不开,那只包甚至还从他手心里滑了出去,滑得很远。

“不用数了,一千零七十块的钞票,五个大洋,一根口红,一盒蜜粉,还有一对镶阳春绿翡翠金耳坠子。够换人家一条命了。”

杜春晓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落着,表情格外认真。

凤爷的双眼几乎快要眯成两道缝了,现在他不再是什么有缺憾的美男子了,而系古婆婆口中标准的“魔鬼”。

“好,这个游戏结束之前,我还是替小哥儿主持一下公道吧。”凤爷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周,咧开了嘴唇,像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刚才,哪几个人不肯把东西给小哥儿呀?哪几个?”

张大贵的身体在往后缩,脸上糊满了鼻血;佩嫂倒是一动不动,看着凤爷。

“好像是两个人吧?是不是?”凤爷蹲下身,歪着头看谭少。

谭少愣在那里,还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惶惶的样子。

“问你是不是那两个人啊?”凤爷的声量提高了。

“是!是是!”谭少拼命点头,现在,他只想活下来。

“啧啧啧,你说这些人,是不是太不像话了?没关系,我替你报仇。”

说罢,张大贵便直觉肚皮上热烘烘的,他垂下头,看到绷紧的衬衫上正绽放出一朵红色的花。

张大贵张了张嘴,又抬头看了看对他开枪的那个人——卖口红的中年男子。

他想站起来,无奈身体被椅子卡住了,血还在不停往外流。枪响导致的耳鸣,让厅内的尖叫与哭喊都渐行渐远了。

“嘘……”凤爷把枪口压在了嘴唇中央。

所有人又安静下来了,他们心里清楚,倘若还要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阿正啊阿正,都告诉你几百次了,开枪的时候要打头,打头啊!懂不懂?你打人家肚皮上,血爆得一身都是啊,幸亏这个肥佬肉厚,你的衣服才保住了。我以前讲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凤爷摆出苦口婆心的表情。

那个叫阿正的男子拿手指肚测了测枪管的余温,喃喃道:“人家好玩的嘛,早就想试试看打在肥佬肚子上会是什么效果,居然没有流出油来,遗憾啊。”

阿正的手背上,红彤彤的口脂痕迹格外触目。

张大贵的两条腿还在不停踢打空气,踢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将血流如注的肚皮往上一挺,终于瘫倒在椅子上,永远都不会动弹了。

凤爷:“你这么不听话,下次我可不找你玩了。”

阿正一点儿也没有畏惧的样子,回道:“你不找我,还能找谁?你找一个来我看看。”

“妈的!”

凤爷的样子很像是动了真气,他捏住谭少的手,将自己的枪塞进他手里,道:“去,教教我小弟怎么杀人。”

“啊?”谭少拿着枪,一脸茫然。

“去啊,送那个老太婆上西天啊,快去!”凤爷把谭少一把拎起来。

谭少的脑仁痛得快要崩裂了。

“快啊!我赶时间呢。”

谭少直觉后面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整个人扑了出去,撞到了梁玉棠那张桌子。

佩嫂依旧站着,稳如泰山。

“不可以的。”小林美纪站起来,挡在佩嫂跟前。

她真美。

谭少这样想着,险些连枪都拿不稳了。若是今天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他也许还可以找其wb的机会,在船上的某一处“偶遇”到她,给她讲个笑话,让她心里能留下他的样子;他笑容迷人,这连他自己都清楚,没有哪个女人会记不牢他的笑。

“这个老太婆呢,刚刚不让你拿东西,你差点儿为此丢了命,知不知道?再说了,你要拿的又不是她的东西,干她什么事?要这样护主!你跟她无冤无仇的,她都险些杀了你,你有什么理由不还击?记得啊,打脑袋上。”凤爷的语气,像在给大家讲相声。

可他现在心里眼里装的不是什么老太婆,是给他丢过一根救命稻草的日本女子。

“快一点儿,要不然,还是让阿正上?”凤爷嘎嘎笑出声来了,“阿正,你看,这个角度正好,一枪三命,省子弹啊。”

“不错,不错。”阿正眯起一只眼,把手枪架在左手背上,瞄准了佩嫂的后背。

梁玉棠浑身发颤,面色煞白,李孟存紧紧抓住了她冰凉的手。

“真不下手啊?那就……”

小林美纪被推开的那一刻,枪响了,佩嫂的额间多出一个小红点,她依旧直视前方,面容平静。

乱的是其他人,他们再度尖叫,只是嗓子都有些哑。

“安静!安静!”凤爷捂住了耳朵。

这是谭少人生中第一次握枪,也是第一次开枪,虽然他此前见过很多枪,但它们都是握在别人手上的。

谭少推开小林美纪的时候,几乎没有半刻犹豫,他深信,这是今天最好的结局,也是最糟糕的结局。

“好了,今天就玩到这儿。”凤爷走到梁玉棠桌前,拿过了谭少手里的枪,另一只手抓起果盘里的一个杏脯,往嘴里一丢,边嚼边道,“大家都看见了吧?不把手上的贵重东西交给我保管,就是这个下场。现在,劳烦各位将身上的珠宝钱物都掏出来,摆在桌上。记住,一定要掏干净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