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扇门在你面前重重关上,别急着哭泣,也许命运正用这声响提醒你:转头,另一扇窗正为你敞开。
金榜题名的幻梦碎得彻底,那几日蜷缩在“悦来”客栈弥漫着茅房恶臭的斗室里,林宇觉得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黑暗是最好的茧房,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放大了内心的空洞与绝望。崖头村的炊烟、父母殷切的眼神、张秀才竹板敲在掌心的微痛、还有那翻烂了的书本上的墨香…所有支撑他走到这里的信念,都被那张冰冷的黄榜碾成了齑粉。回去?那佝偻的背影和熬红的眼睛是他无法承受之重。留下?在这人海茫茫、举目无亲的京城,他这身无长物的落第书生,除了卖字算命,又能做什么?一条条路,都指向绝望的深渊。
直到隔壁那场关于“奇技淫巧”与“新学出路”的激烈争吵,像一道刺破厚重阴霾的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京师海运大学堂”、“航海轮机”、“管带火轮”、“月俸几十两”……这些陌生的词汇带着一种野蛮的、充满未知诱惑的力量,粗暴地撞开了他封闭的心门。那一刻,死寂的心湖被投入了石子,激起了微澜。不是希望,更像是溺水者濒死前,本能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眼前任何一根漂浮物——哪怕它可能只是一根稻草!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草般疯长。林宇猛地从散发着霉味的炕上坐起,摸索着点亮了那盏冒着黑烟的油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苍白憔悴、胡子拉碴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孤注一掷决绝的光芒。他必须去!必须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爆发出求生的最后气力,胡乱地抹了把脸,抓起那个早已空空如也、只剩几本旧书的蓝布包袱,冲出了那间囚禁他灵魂的斗室。
招生处众生相
京师海运大学堂的招生处,设在西城一座略显破败、但占地不小的前清贝子府邸。与贡院外庄严肃穆、弥漫着千年科举陈腐气息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更像一个混杂着新奇、躁动与些许混乱的集市。高高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悬挂着崭新的、黑底金字的“京师海运大学堂”牌匾,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口没有持戈的兵丁,只有两个穿着新式灰色短褂、臂缠红布条的年轻校工维持秩序。
林宇站在街对面,望着那扇门,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进进出出的人流形形色色,冲击着他的视觉和固有的认知:
几个穿着簇新绸缎长衫、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摇着洒金折扇,由家仆簇拥着,趾高气扬地走进去,嘴里还大声议论着:
“听说里头洋婆子教书?啧啧,不知是何等模样?”
“管他呢!家父说了,如今朝廷兴办洋务,这海运学堂是李中堂的心头肉,弄个出身,将来往海关或轮船招商局一塞,油水厚着呢!”
“就是!总比在家被老头子逼着读那劳什子圣贤书强!听说还有大铁船可以上?那可新鲜!”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群穿着粗布短打、甚至打着补丁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和林宇一样,面有风霜之色,眼神里混杂着忐忑、好奇和一种近乎赌徒般的孤勇。他们或独自前来,或三两结伴,在门口踟蹰不前,互相低声打气:
“二狗哥,咱…咱真能行吗?那些洋字码,咱一个也不认识啊!”
“怕个球!招生简章说了,不限出身,只考实学!咱在码头扛大包,啥船没见过?那帆怎么挂,舵怎么转,不比那些只会念‘之乎者也’的酸丁强?”
“对!豁出去了!考上了管饭,听说还发衣裳!总比在码头扛活强!”
还有几个一看就是读过书的,穿着半旧的长衫,神情复杂。他们不像公子哥儿那般轻浮,也不像苦力那般粗豪,眉宇间残留着几分书卷气,却也带着落拓和迷茫。其中一个瘦高的青年,看着学堂大门,喃喃自语:“圣人之学…竟要与轮机火船为伍…斯文扫地乎?然…生计所迫…”他摇摇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紧了紧肩上的包袱,低头走了进去。
林宇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新事物”的机油铁锈气息的空气涌入肺中。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浆洗发白、袖口已经磨破的青布长衫,又摸了摸空瘪的包袱,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感涌上心头。但他眼中那份被绝望淬炼过的坚定,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锐利。他不再犹豫,挺直了因多日颓废而微微佝偻的脊背,迈开步子,汇入了那扇敞开的大门。
初遇“铁面”与“算盘侠”
招生处设在前院的倒座房里。厅堂很宽敞,但陈设简单,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各种纸张、簿册、墨水瓶和…几件林宇从未见过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奇怪仪器(后来他才知道那叫计算尺和罗盘)。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墨水和新鲜木器油漆的味道。
厅堂里人头攒动,排着几条不算整齐的队伍。维持秩序的校工大声吆喝着:“排好队!拿好号牌!先填报名表!不识字的到右边,有专人代写!”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军营般的干练,与贡院差役的拖沓傲慢截然不同。
林宇领到一个写着“丙字柒拾叁号”的硬纸片,默默站到了队伍末尾。他前面是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得像块炭、穿着短褂敞着怀的汉子,背上背着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麻袋,里面发出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汉子不时好奇地左右张望,蒲扇般的大手紧张地搓着。
“嘿,兄弟,你也是来考这个…海啥学堂的?”汉子转过头,露出一口白牙,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胶东口音。
林宇点点头:“是,京师海运大学堂。”
“哦对!海、运!”汉子咧嘴一笑,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脯,“俺叫王大海!打小就在渔船上滚大的!啥风浪没见过?听说这学堂教开火轮船?那玩意儿可比俺们那破帆船带劲多了!要是学会了,开着大铁船,呜——突突突突,多威风!”他兴奋地比划着,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林宇脸上。
林宇被他这直白的热情感染,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在下林宇。兄台…似乎胸有成竹?”
“啥成竹不成竹的!”王大海大大咧咧地一摆手,“俺就认得几个大字,会算个鱼账!但俺有力气,懂水!考官要是让俺认认海图、摆弄摆弄缆绳啥的,保管不在话下!喏!”他得意地拍了拍身后沉重的麻袋,“家伙事儿俺都带来了!俺爹传下来的宝贝,看风测水的老物件!说不定能用上!”
林宇看着他朴实的自信和那袋叮当作响的“宝贝”,心中五味杂陈。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八股文章也能做得花团锦簇,可面对这未知的“海图”、“轮机”,竟是一片茫然,还不如眼前这位大字不识几个的渔家汉子来得有底气。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队伍缓慢移动。终于轮到了王大海。负责登记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岁、穿着藏青色新式立领制服的中年男子。他面庞瘦削,颧骨很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嘴唇紧抿,不苟言笑,透着一股冷硬的威严。他面前的桌牌上写着:招生主事·严复(此严复非彼历史名人,仅为角色设定)。
“姓名,籍贯,年龄,出身,识字否?”严主事头也不抬,声音平板得像一块铁,毫无起伏。
王大海被他这气势慑得一缩脖子,声音都低了八度:“俺…俺叫王大海,山东登州府人,二十…二十有三,家里…打鱼的,认…认得几个大字,会写自个儿名字…”
“打鱼?”严主事终于抬起眼皮,锐利的目光透过镜片扫过王大海黝黑的脸庞和粗壮的身板,又落在他身后那鼓鼓囊囊的麻袋上,“带这么多东西?打开看看。”
王大海赶紧解开麻袋口,献宝似的往外掏:一个磨得锃亮的黄铜罗盘(样式很古旧)、一个包浆厚重的星象盘、几卷画着奇怪符号的、泛着鱼腥味的羊皮卷(大概是简陋的海图),还有一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贝壳和几块黑乎乎的石头。
“主…主事大人,这都是俺吃饭的家伙!看风向、测水流、认星星…可准了!”王大海急切地解释。
严主事拿起那个黄铜罗盘,掂了掂,又看了看刻度,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他放下罗盘,拿起一张空白的报名表,用他那铁画银钩般的字体飞快地写着,语气依旧冰冷:“王大海,登州渔户。特长:民间航海经验。登记丙等考区。下一个!”
王大海如蒙大赦,抱着他的宝贝麻袋,连声道谢,赶紧溜到一边去了。临走还不忘给林宇一个“加油”的眼神。
林宇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将号牌和自己的名帖(一张写着姓名籍贯的简陋纸片)放在桌上:“学生林宇,直隶保定府人,年十九,童生出身。”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严主事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上下扫视着林宇。从他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青布长衫,看到他因营养不良而略显单薄的身板,最后落在他那双虽然布满疲惫、却依旧澄澈坚定的眼睛上。那目光在林宇脸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比看王大海时要长得多。
“童生?”严主事的声音依旧平板,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读过几年书?都读过什么?”
“回主事,家贫,于乡间蒙馆断续就读约十年,粗通四书五经,略涉史集。”林宇谨慎地回答。
“四书五经…”严主事重复了一遍,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掂量着什么。他的目光转向桌角一份摊开的招生简章,上面赫然印着学堂的办学宗旨:“…授以格致(物理、化学)、测算(数学)、天文、地舆、绘图、轮机驾驶等西国实学,造就管驾之才…”他再看向林宇,那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仿佛在问:一个读圣贤书的童生,和这“西国实学”、“轮机驾驶”,能扯上什么关系?
林宇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手心微微出汗,但他没有退缩,迎着那锐利的目光,挺直了脊梁:“学生虽出身寒微,学业不精,然深知朝廷兴办新学、求才若渴之心。学生有志于海事,不惧艰难,愿从头学起,以报效国家!恳请主事予学生一个应试之机!”这番话,他已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此刻说出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严主事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那紧抿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瞬?他不再多问,拿起笔,同样在报名表上飞快地书写:“林宇,保定童生。登记乙等考区。”写罢,他从旁边一沓印制精良的册子里抽出一份,递给林宇,“这是学堂章程与招考详则,仔细研读。乙等考区明日辰时初刻,西跨院第三考棚应试,莫要迟到。”语气依旧冷硬,但林宇敏锐地捕捉到,那“莫要迟到”四个字,似乎比之前的指令多了一丝…提醒的意味?
“谢主事!”林宇双手接过那份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招生简章,如同接过一份救命的圣旨。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深深一揖。
简章如钥启新天
走出喧嚣的招生处,林宇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悦来”客栈他那间狭小的斗室。他迫不及待地关上门,点亮油灯,将那本印制精美的招生简章小心翼翼地摊开在炕桌上。
昏黄的灯光下,洁白的纸张、清晰的铅印字体、还有那穿插其中的、精细描绘的轮船、罗盘、六分仪等图案,都散发着一种与旧书截然不同的、属于“新世界”的气息。他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京师海运大学堂招生简章(元光七年制)”
“宗旨:为应时局之需,亟造航海管驾专才,特设本学堂。延聘泰西精于格致、测算、航海诸学之名师,授以天文、地舆、算学、格物、化学、绘图、轮机驾驶、海上律例等实学,期以五年,造就通晓西法、堪任驾驶之才,效力于北洋水师、轮船招商局及各处海防要隘…”
“招考资格:凡年十六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身家清白、体格强健、略通文墨者,不限出身,皆可报考。尤欢迎有行船经验者…”
“学制与分科:学制五年。分设驾驶科、管轮科。驾驶科主修航海术、天文导航、海图测绘、海上避碰章程、万国公法;管轮科主修蒸汽轮机原理、机械制图、船舶构造、燃料与动力…”
“课程举隅:算学(含算术、代数、几何、三角、微积分初步)、格致(重学【力学】、水学、气学、光学、热学、电学)、化学、英文、天文、地舆、绘图、轮机学、航海术、船艺、兵式体操、游泳…”
“教习:本学堂总教习聘自英吉利皇家海军学院;各科教习分别聘自英、法、德、美诸国,皆学有专精;另聘饱学通儒教授国文、经史。”
“待遇:录取学生,食宿、书籍、操衣均由学堂供给。每月酌发膏火银若干,以资补贴…”
“出路:卒业考试优等者,由北洋大臣奏奖功名(如把总、千总等武职虚衔),分发北洋水师或轮船招商局任见习管带、管轮,视才擢升…”
一行行文字,如同一把把钥匙,在林宇面前打开了一扇扇通往他从未想象过的知识殿堂的大门!算术、代数、几何…这些名字他只在张秀才偶尔的感叹中听说过,是“西夷之巧技”。格致?重学?水学?热学?电学?这些词汇更是闻所未闻!还有那“蒸汽轮机”、“天文导航”、“海图测绘”…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新大陆,充满了神秘而强大的吸引力!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睛贪婪地扫过每一个字。尤其是那“食宿、书籍、操衣均由学堂供给”、“每月酌发膏火银”几行字,更是像甘霖一样,浇灌在他因贫穷而几近干涸的心田上!这意味着,只要考进去,他就能活下去!就能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不必再成为父母沉重的负担!
“格物致知…格物致知…”他反复咀嚼着简章上引用的这句《大学》里的古语,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圣人之道,并非只在那虚无缥缈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空谈里!这“格物”,竟可以如此具体,如此精微,去探究天地万物运行的至理,去驾驭钢铁巨轮劈波斩浪!这同样是经世致用的大道!他过去十几年皓首穷经,竟如同坐井观天,只窥见了学问殿堂的一角!
一种巨大的震撼和前所未有的兴奋感席卷了他,冲淡了落第的阴霾。他不再是被命运抛弃的可怜虫,他抓住了一个全新的、可能更加波澜壮阔的机遇!他小心翼翼地将招生简章折好,贴身收藏,仿佛那是他未来命运的蓝图。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热的光芒。他不再去想什么状元及第、琼林赐宴,此刻,他只想拼尽全力,抓住这根通往新世界的缆绳!
考场惊魂:笔与算盘的较量
翌日清晨,林宇早早来到海运学堂的西跨院。乙等考区设在第三考棚——一个宽敞但陈设简单的厅堂,摆放着几十张长条桌凳。空气里弥漫着新木料和石灰水的气味。考生们已陆续坐定,神情各异。林宇看到了昨日那个胶东汉子王大海,他果然被分在隔壁更嘈杂的丙等考区(主要考实操和口述经验),此刻正伸着脖子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乙等考区的考生,大多穿着半旧的长衫,或者家境稍好些的细布衣衫,神情普遍比丙区的苦力们多几分书卷气和紧张。林宇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刚坐下,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噼啪”声。扭头一看,邻座一个身材矮胖、圆脸小眼的考生,正满头大汗地摆弄着一个乌黑油亮的算盘!他手指翻飞,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嘴里还念念有词:“…三下五除二…六上一去五进一…天啊,这得算到啥时候?”
林宇看得一愣。算盘他见过,村里账房先生用过,但他自己从未学过。他正疑惑,一位同样穿着藏青色制服、面容严肃的监考教习(后来知道姓陈)夹着一大摞试卷走了进来。
“肃静!”陈教习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考棚内瞬间鸦雀无声。“分发试卷。考试科目:算学、格致常识、英文基础。时间:一个半时辰。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违者逐出!”试卷雪片般发下。
林宇深吸一口气,接过试卷。第一页是算学。题目不多,但内容让他瞬间头皮发麻:
一、今有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须列算式)
二、设有物自高空坠落,第一秒落十六尺,第二秒落四十八尺,第三秒落八十尺…问此物坠落之律为何?第十秒落几何尺?(需说明道理)
三、有甲乙二船,甲船时速十二海里,乙船时速十五海里。今乙船在甲船正东六十海里处,同时向北航行。问几时后二船相距最近?最近距离几何?(需绘图并演算)
……
鸡兔同笼?这题他依稀记得古算书里有类似解法,但具体…他努力回忆着。至于后面那什么“坠落之律”、“时速海里”、“绘图演算”…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如同天书!他握着笔的手心全是汗,脑子一片空白。眼角余光瞥见旁边那位“算盘侠”,此刻更是如临大敌,胖脸憋得通红,手指在算盘上疯狂舞动,算珠撞击声密集如雨,嘴里嘀咕着:“…三十五头…九十四足…假设全是兔子…不对…假设全是鸡…哎呀我的娘…”
林宇强迫自己冷静,先做第一题。他绞尽脑汁,尝试用设未知数的方法(这在当时已是比较“新式”的思路),在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设雉x只,兔y只…列方程… x + y = 35… 2x + 4y = 94…然后解方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算出x=23, y=12。刚松一口气,看到第二题,又傻眼了。“坠落之律”?他只知道东西往下掉,哪管它一秒掉多少?那数字“十六、四十八、八十”有什么规律?他盯着看了半天,毫无头绪。
再看第三题,更是两眼一抹黑。绘图?怎么绘?海里是多远?船怎么走?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完全陌生的知识荒漠,手中的笔重如千斤。巨大的挫败感再次袭来,冷汗顺着额角滑落。难道…这条路也走不通?
就在这时,旁边“算盘侠”似乎被第二题彻底难住了,抓耳挠腮,算盘也停了,小声哀叹:“格老子的…这掉东西还有律?律不是刑部的玩意儿吗?这洋人出的啥鬼题目…”
他这无心的嘟囔,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划过林宇混乱的脑海!律…规律?他猛地再次看向第二题的数字:16, 48, 80… 16到48是加了32?48到80是加了32?不,16*3=48?不对…等等!16, 48, 80… 16=16*1, 48=16*3, 80=16*5?1、3、5…是奇数!距离是16乘以连续的奇数(1,3,5…)?那第一秒是1(奇数),落16*1=16尺;第二秒是3(奇数),落16*3=48尺;第三秒是5(奇数),落16*5=80尺!那第十秒就是第10个奇数…19!落16*19=304尺?至于“律”,他豁然开朗,这大概就是物体坠落时,每段时间内下落的距离与时间的关系?他虽不懂背后的“重力加速度”,却凭着一股机灵劲儿和观察力,硬是摸到了门边!
他心中狂喜,顾不上细究原理,赶紧把这一发现和自己的推算过程写在答卷上。虽然写得磕磕绊绊,术语也不专业(比如他写了“似有奇倍之律”),但思路是清晰的。
第三题,他彻底放弃了绘图和精确计算,但根据题目描述,努力分析:乙船比甲船快,都在向北开,但乙船起始位置在甲船东边…那它们之间的距离应该是先缩短,等乙船超过甲船一定位置后,距离又会拉大?所以会有个“最近”的时刻?他凭感觉写了个“约莫两时辰后,相距约二十海里”,并简单说明了自己的判断依据(乙船更快,初始横向距离六十海里会被逐渐追近,但纵向无差距,故最近距离应小于初始横向距)。他知道这答案肯定不精确,但总比空白强!
后面的格致常识题更是五花八门,问“为何先见闪电后闻雷声”、“铁船为何能浮于水上”、“蒸汽何以推动轮机”…林宇完全是连蒙带猜,结合自己有限的生活经验(比如闪电快雷声慢,大概是光比声音跑得快?铁船能浮,大概是因为中间是空的?蒸汽推动…大概像水烧开了顶锅盖?),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文雅”的语言尽量表述。
最后的英文基础题,只有寥寥几行:抄写一段字母表;翻译几个简单的单词(如“Ship”,“Sea”,“Compass”);写一句“My name is…”。这对林宇来说反而是最容易的,张秀才曾教过他一点洋文基础,他工工整整地写完,总算舒了一口气。
交卷的铜锣敲响时,林宇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竭的仗。他看了一眼旁边那位“算盘侠”,胖子正瘫在椅子上,一脸的生无可恋,算盘珠子散乱,显然也被折磨得不轻。
梦圆时刻:青衫踏入新世界
等待放榜的几天,林宇是在一种混杂着极度焦虑和微弱期盼的煎熬中度过的。他几乎天天去学堂门口转悠,看那布告栏。他不再回“悦来”那间发臭的斗室,而是在离学堂不远的一座破旧关帝庙里找了个角落栖身,靠着最后几个铜板买最便宜的炊饼度日。
终于,放榜的日子到了。依旧是那张布告栏,但贴出的不是明黄的皇榜,而是一张普通的白纸黑字名单,标题是“京师海运大学堂乙等、丙等录取生员榜”。榜前依旧人头攒动,但气氛与贡院放榜时那种近乎癫狂的悲喜截然不同,更多的是紧张、期待和一种对新起点的茫然。
林宇挤在人群中,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先从乙等名单看起,目光一行行扫过。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再次吞噬时,在乙等名单靠后的位置,一个熟悉的名字猛地撞入眼帘!
林宇(直隶保定)
那一瞬间,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只剩下那“林宇”两个字在视野里无限放大,闪烁着金光!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是他!他被录取了!
“哈哈!俺中了!俺也中了!”旁边响起一声炸雷般的狂吼,是王大海!他正指着丙等名单上自己的名字,兴奋得手舞足蹈,黝黑的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用力拍打着身边一个同样被录取的苦力兄弟的肩膀,“看!俺就说俺那看风测水的本事有用!哈哈!大海!俺王大海要开大轮船啦!”
林宇看着他,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激动在胸腔里激荡。他成功了!他抓住那根稻草了!新世界的大门,真的为他敞开了!
报到那天,秋高气爽。林宇换上了学堂统一发放的、簇新的藏青色立领学生制服(这被称为“操衣”),布料厚实挺括,铜扣锃亮。他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襟,这身衣服与他穿了十几年的青布长衫是如此不同,仿佛脱胎换骨。
他背着同样由学堂发放的、装着简单文具和新书的帆布书包,脚步轻快地走进了海运学堂那宏伟的朱漆大门。一进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震撼得无以复加!
脚下是平整宽阔、铺着青石板的巨大校场,足以容纳数百人操练。校场尽头,是一座巍峨的三层西式主楼,红砖砌墙,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楼顶甚至还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飘扬着大青的龙旗和学堂的旗帜。主楼两侧,是两排整齐的、同样红砖砌就的配楼。远处,隐约可见高大的烟囱和铁架,传来隐隐的机器轰鸣声。
这与他想象的任何“学堂”都不同!没有飞檐斗拱,没有亭台楼阁,没有琅琅书声(至少此刻没有),只有一种扑面而来的、硬朗的、充满力量感的工业气息!这气息陌生,却无比振奋人心!
更让他震撼的是校园里的人。穿着同样藏青制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步履匆匆,神情专注。几个穿着笔挺西装、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想必是洋教习)夹着厚厚的书本走过,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快速交谈着。还有穿着灰色工装的校工推着堆满器材的小车。一切都显得那么高效、有序,充满活力。
他走到主楼前,仰望着那高大的拱门和锃亮的铜制门把手。阳光洒在他崭新的制服上,暖洋洋的。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青草、机油、粉笔灰和一种名为“未来”的气息。
“爹,娘,张先生…”他在心中默念,“我进来了。这不是终点,是真正的起点。”他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但这一次,带来的不是疼痛,而是无比清晰的、充满力量感的决心。他挺起胸膛,眼神如同淬炼过的精钢,坚定地迈开步伐,踏入了那扇象征着知识与力量、也承载着他全部希望与梦想的拱门。崭新的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