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国齿轮咬碎的月光

广东的季风裹着塑胶味扑来时,我正蜷在硬座车厢连接处数龟甲纹路。绿毛龟在蛇皮袋里躁动,它的呼吸竟带着墨水河的土腥气。车过韶关那夜,龟甲上的“庚辰“突然渗出血珠,把母亲缝在内兜的平安符染成了避孕套包装纸的颜色。

东莞寮步镇的月亮是枚生锈的齿轮,总卡在五金厂排气扇里转不圆。我睡在八人间的上铺,铁架床贴满前任工友的脚气皮,夜半常听见他们用河南梆子唱《打工十二月》。领班是个潮汕侏儒,脖上金链比狗项圈还粗,他管我叫“捞仔“,却对绿毛龟行三跪九叩大礼——原来这畜生趁我夜班,在车间地板上爬出了八卦阵。

芷宁的信是在流水线上发现的。那日我正给MP3贴条形码,传送带突然吐出个沾满润滑油的信封。福娃邮票被齿轮啃去半张脸,信纸上的84消毒水味混进了工业酒精的酸。她说商丘教室的玻璃窗终于学会咬人,有个插班生被啃掉了耳朵。我摸着信尾的泪痕写信,钢笔水却总被汗水洇成蓝眼泪。

冬至那晚,绿毛龟撬开了消防柜。它驮着灭火器在宿舍走廊狂奔,红色罐体在墙上撞出《河图》模样的凹痕。潮汕领班带人围捕时,畜生突然开口吟唱《诗经》,河南腔混着粤语尾音,把应急灯震得集体流产。我在天台上找到它时,龟甲已生出青苔,裂纹拼出“明远危“三字。

次晨,我攥着三个月工钱翻过厂区铁网。长途大巴的电视正播春运新闻,雪灾把京广线变成了冻僵的蜈蚣。绿毛龟在座椅下吐泡泡,每个泡泡都映着明远的脸——忽而是她举着玻璃弹珠站在冰面,忽而是她陷在墨水河淤泥里,红棉袄被黑水泡成了肝脏。

辗转回到村口已是小年夜。积雪把坟场堆成连绵的乳房,我踩着冰碴往家挪,却听见晒谷场传来电子诵经声。明远穿着蓝白校服跪在香案前,怀里抱着我埋的玻璃弹珠。七个戴摩托头盔的男人正往她身上泼汽油,为首的那个掀起面罩——竟是小金长了韩先生的脸,龇着被烟熏黄的獠牙。

绿毛龟突然从我领口钻出,龟甲在雪地里暴涨成磨盘大。那些甲骨文活了,化作黑蚁爬上小金的摩托服。明远趁机把玻璃弹珠塞进我手心,里头的螺旋纹路正逆时针旋转。“河图洛书合,快走!“她推我时,我摸到她脊梁骨上凸起的字符,像是用烧红的铁丝烙的《九章算术》。

暴雪在除夕夜吞没了村庄。我背着明远逃往墨水河,她的血在雪地绽开腊梅。对岸私立学校的探照灯突然亮起,芷宁竟站在楼顶放烟花。那金蛇狂舞的火焰里,2008年正在坍塌成无数发光碎片。绿毛龟在冰面咬出窟窿,我们坠入河底的刹那,听见周先生在唱梆子戏:“正月里来拾骨殖啊,二月二龙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