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玩家1号(图文注解版)
- (美)恩斯特·克莱恩
- 9502字
- 2025-04-03 06:18:00
附近哪栋楼里的一声枪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沉闷的哭喊和尖叫声不绝于耳。最后,一切重回寂静。
枪声在叠楼里并不鲜见,可我仍被吓得够呛。我知道自己大概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决定干脆刷几把街机游戏直到天明。《小蜜蜂》《防卫者》《小行星》,在我出生以前,这些游戏就已经算是博物馆里的老古董了。但我是个猎手,从不觉得它们是低分辨率的过时玩意儿。正相反,在我的眼中,它们是圣物,是万神殿的支柱。玩这些游戏的时候,我总是心怀敬畏。
我蜷缩在活动板房小洗衣房角落的睡袋里,夹在墙壁和烘干机之间。姨妈的房间就在大厅对面,可她并不待见我。正好,我也宁可在洗衣房里过夜。这里不但暖和,多少还有点私人空间,无线信号也过得去。除此之外,洗衣液和柔顺剂的气味比房子其他部分的猫尿跟垃圾味道好得多。
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自己外面的小窝里睡觉,但这两天温度已经降至冰点以下,姨妈再讨人厌,也比活活冻死好些。
共有十五人住在这层楼里。姨妈睡三间卧室里最小的那间,戴普家住她边上的次卧,米勒一家则占了大厅尽头的主卧。他们一家六口子,付了租金的大头。相比叠楼里的其他不少单元,我们的板房大了近一倍,算不上拥挤,每个人都有足够的空间。
我拿出笔记本,开机。它又笨又重,差不多有十年历史。从高速公路对过一家废弃商场的垃圾堆里找到它以后,我又是换内存条又是重装石器时代的操作系统,总算让它活了回来。你当然不能苛求它的处理器运行速度达到目前的平均水准,不过用来满足我的需要,它还凑合。我把它当成可携带式的图书馆、游戏机和家庭影院,往硬盘里塞满了过去的书籍、电影、剧集、音乐专辑,还有20世纪的几乎所有的电子游戏。
我启动模拟器,开始运行《机器人战争:2084》3。它是我的最爱之一,简单而疯狂。你得仰仗本能做出极限反应,才能过掉一关又一关。玩这些老游戏总是能让我放空大脑,轻松下来。每当被生活压得无法喘息时,我都会敲下键盘,选定“玩家1号”,把烦心事抛到一边,全身心地投入屏幕里小像素无尽的征伐之中。在这些像素组成的二维宇宙里,生活很简单:世间只剩你和电脑。你用左手操控方向,右手射击,尽力求生,再无他物。

注3.《机器人战争》:Vid Kidz开发、Williams Electronics于1982年发行的街机游戏。是一款2D射击游戏。游戏虚构了一个机器人统治世界的2084年,玩家需要击退一波又一波的机器人,拯救幸存的人类。
为了拯救最后的人类家庭,我开始跟一波又一波敌人鏖战。敌人造型各异,有些长得像大脑,有些呈球状,还有的体积庞大。几个小时悄然流逝,终于,酸痛的指关节打乱了我的节奏。到了这么后面的关卡,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几分钟之内,我就丢光了所有的命数,我最讨厌的几个字出现在屏幕上:“游戏结束”。
我有些沮丧地关闭模拟器,打开视频文档。过去五年间,我下载了《安诺拉年鉴》提到的每一部电影、每一场TV秀、每一集动画。当然了,我没能把它们全部看完。真那么做的话,可能需要几十年。
我选了一集《家族的诞生》4,这部80年代的情景喜剧讲的是发生在俄亥俄州一个中产家庭里的各种趣事。我开始看它,纯粹因为它是哈利迪最喜欢的电视剧之一,可能包含了与彩蛋相关的线索。可我没想到,它一下就把我给迷住了。这长达一百八十集的电视剧我反复欣赏了好几遍,一点儿都没觉得腻味。

注4.《家族的诞生》
坐在黑暗里,看着屏幕中人们的言行举止,我总是幻想自己也住在那个温暖敞亮的屋子里,家人都笑颜常驻、知情达理。在那个世界里,没什么麻烦是不能在一集结束前的半个小时里解决的。(偶有例外,但最多两集。)
我的家庭与电视剧相去甚远,可能这才是我喜欢《家族的诞生》的真正原因。我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后代,他们都是难民,相遇在我长大的这片叠楼街区。我对我爸没有印象。我几个月大那会儿,他有次趁着停电去抢劫小店,结果挨了枪子儿。我对他的唯一了解是他痴迷漫画。从他留下来的一个盒子里,我翻出过几个U盘,里头有《超凡蜘蛛侠》《X战警》《绿灯侠》的全套漫画。我妈有次跟我说,我爸给我取名“韦德·沃兹”,是因为他觉得这名字很酷,像个超级英雄,比如彼得·帕克或者克拉克·肯特这种。凭这点,我就敢说他酷毙了,虽然死得窝囊了些。
我妈洛蕾塔独自把我拉扯大。那时候,我们住在同一街区的另一幢楼里。她在“绿洲”里有两份全职工作,一份是电话销售员,另一份是线上妓院的三陪小姐。她给了我一副耳塞,这样我就犯不着听到半夜里从边上房间传出的不堪入耳的话。问题是耳塞质量不太行,所以我常常靠把老电影的音量调大,来解决这个问题。
我妈把“绿洲”当作保姆,所以我早早地就接触了这个虚拟世界。刚长大到能戴上VR眼镜和触觉手套时,她就帮我建立了一个角色,然后把我丢进角落,忙着回去工作了。我则独自一人,开始探索这个全新世界。
“绿洲”的互动教育系统儿童免费。可以说,我是被这套系统带大的。我把童年的大部分时光都耗在了名叫“芝麻街”的虚拟社区中。那里有陪我唱歌的木偶,还有教我走路、说话、算数、读书、写字甚至如何与他人分享的交互式游戏。掌握这些最基础的技能以后,我很快就发现,“绿洲”还是世界上最大的公共图书馆。哪怕我这种穷屌丝,也能接触到人类自诞生以来创作的每一本书、每一首歌、每一部电影、每一集电视剧和每一款电子游戏。人类文明的知识、艺术、娱乐全在那儿等着我去挖掘。不过,了解这一切实际上喜忧参半。
因为就在那时,我发现了真相。
怎么说呢,你的感受可能跟我不一样。但在我看来,生于21世纪,是件让人备感沮丧的事。简直烂透了。
其中最糟糕的部分,在于从来没人跟我说实话,告诉我周遭的环境到底多不堪。实际上,成年人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而我呢,还真信了他们,毕竟我只是个小屁孩。我的意思是,妈的,我连大脑都没发育完全,怎么分辨得出大人是不是在鬼扯淡?
好在后来我长大了些,逐渐意识到自打离开我妈的子宫,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巨大的谎言。
明白这一点令我十分震惊。
从此以后,我对生活本身也起了疑心。
能有这样的醒悟,多亏了“绿洲”这座大图书馆。真相一直就在那里,藏身在那些敢于直面世界的人所写的书里。这些艺术家、科学家、哲学家和诗人中的大多数已经作古,但他们留在身后的文字,让我对我所处的环境日渐清醒。我所处的环境,我们所处的环境,或者按照大多数人的说法,“人类生存状况”,根本就是泡屎。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真希望有人能在我刚刚听得懂话的时候,就跑来告诉我:
“情况是这样的,韦德。你是一个人类,这是种非常聪明的动物。和这个星球上其他的物种一样,我们用了亿万年时光,才从单细胞生物一点点变化至此。这个过程叫作进化。你以后会学到更多的相关知识。相信我,有许许多多的化石都能证明这点。至于你听到的那些个故事?一个住在天上、法力无边、叫作上帝的神创造了一切?胡说八道。那就是个神话,人们口口相传了几千年而已。上帝也好,圣诞老人也好,复活节宾尼兔也好,全是我们人类编造出来的。
“是的……世上没有圣诞老人和复活节宾尼兔。不好意思,孩子,你得接受现实。
“你可能会好奇,在你出生之前,世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哇哦,那可有得说了。我们进化成人类以后,事情就变得有趣了。我们种植粮食、驯养家畜,不再成天捕猎。我们的部落发展壮大,像流感一样遍及地球各处。接着,为了土地、为了资源,或者为了那些虚构出来的神,我们开始了大大小小的战争。到后来,我们终于联合起了各个部落,组成了‘全球文明’。不过实际上,联合并不彻底,也不见得有多么文明。我们还是彼此战争、征伐不休。与此同时,科学发展了起来,技术革命接踵而至。对一群无毛猿来说,我们还真是捣鼓出了好多不得了的东西:电脑、医药、激光、微波炉、人工心脏,还有核弹。我们甚至把一批人送上月球,又把他们接了回来。还有全球通信网络,它让我们能随时随地跟位于地球另一端的人联系。很酷,对吧?
“但这也是麻烦的开始。我们的全球文明开销太大了,想维持住它,得花掉大量的能源。其中最主要的化石能源——它们是深埋在地下的死去的植物和动物变成的——在你出生之前,就消耗了多半。也就是说,能源不够,我们没法像以前那样维持住文明了。所以,我们减少了能源的使用量。大大地减少。我们把这叫作全球能源危机。到目前为止,它已经持续好一阵子啦。
“另外,把这些化石能源全烧光还有些讨厌的副作用,比如全球暖化、环境完蛋大吉。现在极地冰盖融化,海平面上升,气候一团糟。许许多多的动植物都灭绝了,数不清的人饥肠辘辘、流离失所。为了所剩无多的资源,人类彼此之间还在大打出手。
“简而言之,孩子,我们的日子比过去要困难得多。那些好日子在你出生之前就过去了。曾经的灿烂辉煌,现在都破败凋零了。说实话,未来也不光明。你出生在一个非常黑暗的时代里,而且事情还在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人类文明正在衰退,还有些人说它已经崩溃了。
“你也许在想,你以后会怎么样。答案很简单。因为你将要碰上的事,已经发生在每一个前人身上了。你会死。我们都会死。就是这样。
“死了以后,又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没人给得出准确的答案。但各种迹象表明,什么也不会发生。你就这么死了,大脑停止工作,再也不问这问那的了。至于你听说过的‘天堂’,一个没有痛苦,也没有死亡,只有无尽欢愉的美丽地方?跟上帝一样,不过是瞎扯。从来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天堂的存在。它也是人类编造出的谎言,一个美好的幻想。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你终有一死,然后永远消失。
“抱歉。”
好吧,反思一下的话,也许告诉还在咿呀学语的儿童,他们身处的世界充斥着混乱、痛苦和饥饿,一切都在分崩离析——这大概不是最好的选择。我花了几年时间慢慢领悟这一切,都难过得想从桥上跳下去,更别说突然要接受这么多残酷真相的人了。
还好,我有“绿洲”。它就像世外桃源,让我获得了一些安宁。“绿洲”是我的游乐场、我的学前班,那是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梦幻之地。
我最快乐的童年记忆都和“绿洲”有关。当我妈不工作的时候,她会和我一起登录玩游戏,或者进行虚拟的冒险。那时候,她每晚都得逼着我下线,因为我实在不想返回肮脏的现实。
我从来没有因此抱怨过我妈。和其他人一样,她也是不公命运和残酷环境的受害者,而且还属于最惨的那一代人。她出生在一个繁荣昌盛的世界里,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点垮塌。她一直活得很压抑,只有嗑药的时候才能找到一点儿快乐。当然,正是那些药物最后要了她的命。我十一岁那年,她往胳膊里注射了超大剂量的某种鬼玩意儿,然后倒在了我们那张破破烂烂的折叠沙发床上,再也没有醒来。她死的时候,还在听我前一年圣诞节修好送给她当礼物的旧MP3。
那以后,我不得不搬到我妈妈的妹妹家里。爱丽丝姨妈肯接纳我,不是因为她大发慈悲或者有责任心,她不过是贪图政府多发的粮食补助而已。多数时候,我得自己想办法弄吃的。这通常不是问题。我很有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旧电脑和破“绿洲”游戏主机、再修好它们的天赋。我拿那些机器在当铺换了不少食品券,非但饿不着,过得还比大多数邻居更滋润。
我妈去世后的头一年,我一度陷在深深的绝望和自怜里。我劝自己多看看光明的一面。哪怕成了孤儿,我过得依然比绝大多数非洲儿童更滋润。还有亚洲的,甚至北美本地的。我住的地方能遮风挡雨,也不至于挨饿。我还有“绿洲”。这样的生活真不算太糟。尽管我反复这么劝说自己,可巨大的孤独感丝毫没有减少。
就在那时,哈利迪彩蛋搜寻比赛开始了。它是一根救命稻草,我想。突然间,我的生命有了意义,有了值得追求的梦想。过去五年来,比赛给了我活下去的目标和动力,给我了早上起床的理由。
从开始寻找彩蛋的那刻起,我所见的未来,便不再那么黯淡了。
《家族的诞生》的第四集才看了一半,洗衣房的门突然嘎吱一声响,爱丽丝姨妈走了进来。她就像一只面容枯槁、穿着睡袍的鹰身女妖,提着一篮脏衣服。她比平常清醒点,这可不是好兆头。她亢奋的时候反而更容易对付。
她像平常那样斜瞥了我一眼,开始把衣服丢进洗衣机。突然间,那副神情变了。她绕过烘干机,更仔细地看了看我。瞧见我的笔记本后,那双眼睛顿时瞪得浑圆。我马上合上电脑,把它往背包里塞,但我知道,已经太迟了。
“交出来,韦德。”她伸出手,“我要拿它去抵房租。”
“不!”我挣扎着避开她,“拜托了,爱丽丝姨妈,我要用它上学。”
“你要的是懂得感恩!”她咆哮起来,“这儿的每个人都在付房租,我已经受够你这只吸血鬼了!”
“你把所有的食品券都拿走了,那比我的房租还要值钱。”
“他妈的才不是!”她抓住笔记本,想从我手上夺走,但我不肯。于是她跺着脚,愤愤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立即加上键盘锁,同时格式化硬盘。
几秒过后,爱丽丝姨妈和她男朋友里克一道回来了。里克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因为喜欢显摆那堆黑道文身,他从来不穿上衣。他一句话没说,走到我面前,威胁式地抬了抬拳头。我瑟缩一下,把笔记本交了出去,目送他和姨妈离开房间,讨论着这电脑能在当铺换几个钱。
少了台笔记本不是太大的问题,我在小窝里还放了两台备用的。但它们的速度没有被拿走的那台快,而且重新把媒体文件从备份硬盘里拷贝进去要花许多时间。真是麻烦。但这是咎由自取。我早就知道把值钱东西带去姨妈家会危险重重。
暗蓝色的晨光爬上了洗衣房的窗户。我想,也许今天该早点儿去上学。
我尽可能快而安静地套上旧灯芯绒裤子,换上松松垮垮的运动衫,还有大得恨不得塞满冬衣柜、显然不合身的外套,然后背起包,爬上洗衣机。戴好手套后,我推开了蒙霜的玻璃窗,在清晨刺骨的寒风中,注视着一排排叠楼的屋顶。它们起伏不平,犹如翻腾的波浪。
周围共有二十二栋叠楼5,姨妈这栋是最高的,比其他的高出了一两层,而她又住在顶层。所谓的叠楼,其实是吊挂在模块式强化脚手架上的活动板房,没有真正的地基。只有一楼的房车才在地面落脚,或者架在原来楼房的混凝土地基上。这些年来,叠楼一直在杂乱无章地加盖,慢慢向周围蔓延。

注5.叠楼,来自改编电影《头号玩家》。
我们所住的波特兰大道叠楼区像一大堆生锈褪色的破锡盒,乱糟糟地堆放在四十号洲际公路旁。东边不远就是俄克拉荷马城正在腐烂的下城区。整个城市里共有五百多幢破破烂烂的叠楼,通过回收的管材、横梁、钢桁支架和步行桥连接在一起。叠楼群的外围是十多台老式起重机,仍在不断拓宽这片垃圾场。
叠楼的顶部,或者说“屋顶”,铺设着陈旧的太阳能电池板,给住户提供了一些电能。一束束皱巴巴的软管和螺纹管蔓缠在每栋楼中,带来自来水,带走各种污物(你别说,城市外头的那些个叠楼还真没这种待遇)。叠楼的底层(就是叫地面的地方)阳光罕至。楼与楼之间阴暗、狭窄的缝隙里,挤满了报废的汽车和卡车。它们的油箱空无一物,进出的道路也早就被堵死了。
我的邻居米勒先生有次对我说,像我们这样的叠楼,从前是规划整齐的房车停放区。但在石油枯竭、能源危机开始后,数不清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涌入城市,造成了住房的极度短缺。这种情况下,把那些距离城市不远、可以步行抵达的地方留给房车,就显得有些过于浪费了。后来聪明人提出了一个最大化利用空间的好点子(用米勒先生的话来说,“把那些傻逼摞起来”)。这个提案不但很快得到实施,还普及了全国各地的房车停车场。叠楼实际上是贫民窟加上难民营的奇怪混合体,它们散落在各个大城市周围,住满了我爸妈那样的落魄鬼。他们为了得到工作、食物、电力和可靠的“绿洲”网络,用尽最后的汽油,开车(或者骑着他们的牲畜)逃离正在死去的故乡小镇,拖家带口迁往附近的大城市。
我们这个区域的叠楼最矮的也有十五层高(楼层里还夹杂着露营车、大众迷你巴士、海运和空运的集装箱)。近几年,不少楼房已经扩建到了二十层甚至更高。许多人对此忧心忡忡。叠楼倒塌的事故偶有发生,要是脚手架折断的方向不对,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拉着周围四五栋楼一起完蛋。
姨妈的叠楼位于这片楼区的北沿,挨着老旧的高速公路。从洗衣房的窗户看出去,残破的沥青路面上有一道细细的车流。那是载着货物和工人进城的电动车。阴冷的地平线上,太阳露出了一线亮银色的光。我望着它,进入了冥思。无论何时看到太阳,我都会提醒自己:它只是一颗恒星。像这样的存在,银河系中还有千亿之多。而放眼已知的宇宙,我们的银河也仅仅是千亿星系中的微不足道的一个。这样的思绪能让人把目光放长远,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问题。我之所以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得拜80年代一部叫作《宇宙》6的科普片所赐。

注6.宇宙:1980年由卡尔·萨根主持的系列科普片。
我尽量安静地爬到窗外,抓住窗框,爬下冰冷的活动板房外墙。金属平台只比活动板房多出一脚半的宽度,所以我必须小心翼翼地向下探。踩到边缘后,我抬手关上了窗户,然后抓住腰侧的绳索——那是我横在那儿,当作扶手用的——侧身沿壁架走向平台转角。那里的脚手架形状像梯子,是我进出姨妈家常走的路线。叠楼的一侧有条摇摇欲坠的楼梯,但它走起来哗啦响,谁都能听见。这可不是好事。在叠楼里,越低调,越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就越好。总有些危险分子或者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会想着抢劫你、强奸你,或者到黑市上卖掉你的器官。
沿着金属架子上下爬老是让我想起《大金刚》和《汉堡时间》7这样的老游戏。这想法几年前就有了。后来我专门编了个雅达利2600游戏(这是猎手的入门仪式,重要性不亚于绝地武士拿到他的第一把光剑),名字就叫《叠楼》。在那个游戏里,你得设法穿越叠楼的重重迷宫,收集旧电脑,抓住能提升能力的食品券,还要避开上学路上的瘾君子和恋童癖。哎呀,游戏可比现实有意思多了。


注7.《大金刚》和《汉堡时间》:任天堂发售与1981年和Data East公司发售于1982年的动作游戏,玩家需要在建筑间不断攀爬。《大金刚》是“马里奥”系列的衍生游戏。
我在楼下三层的拖挂式房车外停了下来,这里住着吉尔摩女士,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她是个可爱的老太太,七十多岁,总是早睡早起。我从窗口往里瞅,看到她在厨房里做早餐。几秒过后,她看见了我,眼神顿时明亮起来。
“韦德!”她打开窗户,“早上好呀,孩子。”
“早上好,吉婆婆,”我说,“希望我没吓到你。”
“没有的事,”冷风吹进屋内,她把袍子裹紧了些,“外头都结冰了!要不进来坐会儿吃点早饭?我烤了点素培根,蛋粉也不算太坏,只要多多地放盐……”
“谢谢,不过今天算了,吉婆婆,我还得去上学呢。”
“好吧。那当心下雨。”她亲了我一下,开始关窗,“小蜘蛛侠,爬架子的时候注意别把脖子摔折了,好吗?”
“我会留心的。回头见,婆婆。”我挥挥手,继续旅程。
吉婆婆古道热肠。她甚至同意我在她的沙发上借宿,不过那儿全是猫,我有些挤不下。她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天都在“绿洲”的一座大教堂里唱赞美诗、听布道,要不就是去虚拟的圣地朝拜。我修好了她的旧“绿洲”游戏机,作为回报,她回答了我关于80年代无穷无尽的问题。她在那个年代长大,知道当时的每一件琐碎小事——都是你没法从书里或者电影里了解的知识。她还总是为我祈祷,希望我的灵魂能得到救赎。我一直不忍心告诉她,宗教在我眼里就是堆垃圾。结果这反而让她觉得我是个有希望的年轻人,祈祷得更加用力了。说实话,我为此相当困扰。引用《年鉴》里的话说,就是:“如果你玻璃心,就他妈的趁早闭嘴。”
眼看还差几英尺就要爬到底,我从脚手架上跳下去,听到橡胶靴嘎吱一声陷入了半冻结的雪泥。尽管楼上已经能看到天明,下边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我拿出电筒,在黑暗的迷宫中向东走去,尽量不被购物车、发动机零件或者别的什么躺在叠楼之间小巷里的垃圾绊倒。这个早上,我一个行人也没见着。通勤车一天只跑几趟,那些撞了大运找到工作的人,早就去高速公路旁的巴士站点等着了。他们中能真正有稳定收入的人没几个,大多数都在城市外围的大工厂当钟点工。
走出半英里,我到了这个区域东侧一座由破旧汽车和卡车堆成的山包前。几十年前,为了腾出更多空地造叠楼,起重机把周围的废弃载具集中到了几个地方,形成了如今叠楼区外侧的几座小山。这些车堆体积庞大,有的高度都能赶上叠楼了。
我走到车堆旁扫了眼周围,确定没人跟踪后,往边上一闪,钻进两辆报废汽车间的缝隙。从这里开始,我躲闪着、攀爬着、侧行着,进入了这座看似摇摇欲坠的钢铁之山深处。终于,我到了一辆被埋在车堆里、只露出三分之一的货车后面。相比其他地方,这里还算开阔。两辆上下颠倒的皮卡斜斜压在车顶,不过它们的重量大多被边上的其他车垛承担了,结果形成了一个拱门的形状,保护了货车不被上头的车山压垮。
我摘下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它连着一把钥匙。找到这辆车时运气不错,我发现它的钥匙还插在点火开关上。其实,好多被抛弃的车子没有半点损坏,只是他们的主人负担不起汽油费罢了。
我收好电筒,打开货车后车厢的锁。我把右边门拉开一英尺半,挤进去,然后重新锁上车门。这辆货车的后门上没有窗,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待了一秒钟,才摸到我用胶带粘在顶棚上的电源开关。开关打开,一盏旧台灯亮了起来,照亮了周围有限的空间。
一辆皱到变了形的绿轿车压碎了货车的挡风玻璃,好在除了驾驶室,货车的其余部分依旧完好。车内的座椅被人拆走了(可能拿去当家具),留下一个高宽四乘四、长度九英尺的“房间”。
这就是我的小窝,我的密室。
四年前,我在找报废电脑的时候摸到了这个地方。打开车门,望见货车内部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无价之宝:隐私。这地方无人知晓,不用担心姨妈或者她新勾搭上的哪个男人来找我麻烦。我可以放心地把财物丢在这儿,反正也没人会来偷。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我可以安心地登录“绿洲”。
可以说这辆货车是我的避难所、我的蝙蝠洞、我的孤独堡垒。我在这里上学、做功课、读书、看电影、玩游戏。当然,还有寻找哈利迪的彩蛋。
为了防止声音外泄,整个房间里都铺着碎地毯和原本用来装鸡蛋的泡沫塑料。房间的一角有几个纸板箱,里头是回收来的破笔记本电脑,边上有个旧电瓶和动感单车,那玩意儿被我改装成了充电器。屋内唯一的家具是把折叠草坪椅。
我放下背包,甩掉外套,开始踩单车充电。我基本上只有这一种锻炼方法。我不停地蹬踏,直到满电指示灯亮起才坐回椅子,打开放在旁边的小型电加热器。我摘下手套,把双手放在加热器前摩挲,看着它发出橙色的光和热。加热器不能长时间开,否则电池撑不住。
接着,我打开自己的小食品贮藏室——那是一个防鼠金属盒——里头放着几瓶水和一罐奶粉。我冲了些奶粉,泡上水果麦片,狼吞虎咽下肚。之后,我从货车损坏的仪表盘下面掏出了一个旧午餐盒。印着“星际迷航”字样的盒盖下面,是学校发放的“绿洲”主机、触觉手套和VR眼镜。对我来说,这些东西全是无价之宝,绝不能冒险随身携带。
戴上弹性触觉手套,我活动了一下手指,确认没有关节卡住,随即拿起“绿洲”主机。它是个黑色的长方体,大小约等于一本简装书。主机内置无线网络,但货车毕竟埋在山一样的垃圾下面,所以我不得不在山巅上安了天线,又往下牵了根数据线到藏身处,穿过车顶开的小洞。我抓过数据线,插上主机一侧的接口,戴上眼镜。像游泳护目镜一样,它紧紧贴合着眼眶,阻挡了所有外部光线。微型耳塞从太阳穴那里挂下,伸入耳道。这套系统里还有两个内置的立体声麦克风,能接收我说出的每个词。
我开机登录游戏。面罩里发出一阵红光,扫描了我的视网膜。我清清喉咙,小声而清晰地念出登录密码:“你已经被星盟征召,前往前线对抗斯克和高丹的舰队。”8

注8.该台词出自1984年科幻电影《最后的星空战士》。导演尼克·卡斯特尔。
密码正确,声纹无误,我进入了游戏。
一行文字出现在虚拟视野的中央:
账号验证成功。
欢迎来到“绿洲”,帕西法尔!
登陆时间:07:53:21 OST(“绿洲”系统时间)-2.10.2045
这段文字逐渐消隐,被另一行短句替代。它只有六个字,是詹姆斯·哈利迪在第一次运行“绿洲”时亲自设定的,意在向电子游戏产业的老祖宗、他年轻时代的投币街机致敬。这六个字,是每一个“绿洲”用户在离开现实、进入虚拟世界时,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玩家1号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