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水街“老鼠窝”酒馆的空气粘稠浑浊,劣质酒精与汗臭混合发酵。
“成了!”林夏,这个以狠厉闻名的老鼠帮首领,此刻却像个孩子般雀跃。
当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开关,一阵低沉、有力的嗡鸣瞬间传来,震得屋顶灰尘簌簌坠落。
紧接着,一道光晕从房间中间向四周荡漾开来,斑驳的光影撕裂了昏暗,立体的景象反而将现实覆盖起来。
“操!林夏,你他娘的搞什么鬼名堂?”刀疤帮的老刀被惊得后退一步,伸手按向腰间的匕首,脸上那道贯穿左眼的疤在光影下映如蜈蚣。
林夏置若罔闻,目光穿透炫目的光影,死死盯着光影中心的一对少年少女,陷入深深的回忆。——那正是他记忆的具象化。
光影流转,林夏的意识被强行拉回到儿时的那个下午。
林夏如往常一样,在垃圾场翻捡着废弃的零件。一个报废的机器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运气不错!”当他费力地撬开机器人的胸口,发现了一个完好无损的脑机。
虽然是墙外掉进来的垃圾,但对于墙内人来说,却也是上层人才会享有的东西。
林夏仔细地擦去脑机上的油污,扯出两根触须样的连接线,贴在了耳后。
他曾经瞄到过警卫队的队长这样使用过,便也有样学样地做了。然而在他刚刚贴上连接线的一刹那,意识却被一下子拉进一个陌生的空间,一个小女孩就那么水灵灵地站在了面前。
“你好,我叫天道。”女孩笑面如花。
林夏当时只有十岁,一时间无法理解发生的一切。只是警惕地看着女孩,不太情愿地道出了自己的名字:“林夏。”
女孩看出了林夏的戒备,主动拉起了林夏的手说:“我带你看看外边的世界吧。”
“外边的世界?外面不都是很凶很坏的机器人吗?”林夏有些抗拒,从他出生起,身边的人都在告诉他,外边的世界很凶险。
女孩不由分说,强行拉着林夏,轻轻一跳,两人便飞到了空中,飞越了那道禁锢希望城数百年的、冰冷光滑的千米合金巨墙。
墙外的景象,让在底层里长大的林夏感到窒息——无垠的、绿得刺眼的草原,一直铺展到视线尽头的地平线。
土地!
无边无际的土地!
从出生起,林夏就和家人挤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最大的愿意就是能伸直双腿睡觉,但那是上层人才享有的特权。
而墙外,却有多到用不完的土地!
林夏还来不及感慨。天道便出声道:“抓稳了!”接着,拉着林夏开始高速飞行。
酒馆里的光影加速流转。
江河奔涌,高原苍茫,大海的日出将天穹染成金色,山顶的日落烧红了整片天空,草原的星空璀璨,深邃迷人。
一幕幕壮阔的风景,让脏水街的话事人们既震撼,又感到荒谬。
“夏哥儿,”毒蛇帮的花姐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带着精心设计的柔和,“这‘电影’真是看得人心潮澎湃呢。但是,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你编造出来的呢?就算是你亲眼所见,又怎么知道‘天道’给你看到的这些就是真实的呢?”
“林夏,你他妈耍老子呢?”老刀啐了一口,接话道:“把我们叫过来,说好是要给我们一个加入反抗军的理由。啊?理由就是看你放这破录像啊!你们反抗军是要跟希望城上层干仗的,这他妈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买卖,不给足好处,谁干啊?”
林夏的目光扫过这些混迹底层的“首领”。他们的眼神里,有贪婪、有恐惧、有麻木,唯独看不到希望。他猛地拔高语调,情绪激昂起来:
“‘希望之城’?狗屁!这里哪来的希望?上层生来就可以沐浴阳光,享用干净的水和充足的食物,拥有宽敞的空间!而我们呢?只配在这,在脏水街,像蚊子卵一样挤在一起!我们干着最脏最累的工作,却要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地活着,出现在上层的区域,就要被当街打死!天道骗我又怎样?天道骗我又能怎样?墙外有机械怪兽又能怎样?死在和上层抗争的路上又能怎样?你们就甘心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为抢一口馊饭打得头破血流吗?一辈子这样苟活还不如死!”
“放屁!好死不如赖活着。”老刀反驳道。
林夏不再激动,只是叹着气,摇了摇头喃喃道:“一团烂泥。”
“说谁烂泥?”老刀暴怒,酒瓶砸向林夏,碎玻璃和劣酒四溅。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林夏只是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衣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别激动,我也在说我自己,我们都是一样的,尝到一点甜头就会忘了现在的苦。”
会议不欢而散。
晚上,六子有些犹豫地问道:“夏哥,他们……好像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他们能加入反抗军吗?”
林夏拍了拍六子的肩膀,笑着说道:“去外面,是我们的目的,但不是反抗军的目的。反抗军也可以有其他的目的,只要目的相同,他们自然就会加入。”
六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数月后,希望城顶层,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脚下城市的污秽与喧嚣。总长浸泡在恒温泳池中,听着下属念诵来自下层都管局的报告:
“最近,在底层有一个名为‘反抗军’的组织在四处散播谣言,声称这个星球上本来没有希望城,所有人曾共享大地......少部分人逐渐垄断了绝大部分的财富,将自己和穷人切割开来,自称为“神”,穷人沦为‘神’的奴隶......‘神’发明了名叫“天道”的智能体,代替了穷人的工作,对于“神”来说,穷人失去了存在的价值......‘神’把穷人驱赶至深坑中自生自灭,穷人们在坑中建立了希望城......”
这是上层家族竭力掩盖的真相。
他们给下层编造了这样一个谎言:墙外都是凶恶的机械怪兽,是英雄的上层家族,带领人类与之斗争,并建立了希望城,保存了人类的火种。以此来确立上层统治的正统性。
上层与下层,同是被“神”驱逐的穷人!这真相一旦扩散,那用谎言编织的统治根基将瞬间崩塌。
总长从泳池里走了上来,赤裸着身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脚下肮脏、拥挤的城市,眼神阴鸷。
与此同时,在总长目光无法触及的底层角落,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在人群中激昂呐喊:
“同胞们!兄弟姐妹们!
墙外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奴役我们,把我们丢进这牢笼之中!我们本应该团结在一起,冲出牢笼去!
但是!我们中的一些人却在这牢笼里利用谎言再次成为了‘神’!我们的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他们站在上层,把我踩在脚下?请问,这公平吗?”
“不公平!”“不公平!”
怒吼声在狭窄的巷道中回荡。
反抗军秘密据点,气氛凝重。
策划许久的暴动,只不过短短一周时间,就被平息下来。
“一共有十五个兄弟被抓走,火刑示众。”一个光头少年带着哭腔说:“哥!他们都是被出卖的,那些狗日的就为了一批物资,以及每个月供应一次净水的承诺,就把我们的兄弟卖了!”
六子瞪着眼睛喝道:“就为了这些?”
刀疤贼笑一声:“我早说过,就他妈这帮人像烂泥一样,压根就成不了事。”被抓的十五人里,并没有他的手下。
六子恳切地望向林夏。“夏哥,煽动民众是不太可能了。启动第二方案吧,我们佯攻,送你们出去。”
刀疤歪着嘴,满脸不情愿:“林夏,我把丑话说在前,让我们当靶子送死?门儿都没有!”
六子鄙夷地瞪了一眼刀疤:“没指望你,老子带二队去佯攻。”
“你倒是大义凛然,先问问你手底下的弟兄愿不愿意跟着你送死吧。”
刀疤这句话说得极为阴险,反抗军现在正是受挫的时候,此话无异会动摇军心。
“你!”
六子揪起刀疤的衣领,两人就要厮打在一起。
林夏抬手制止了冲突。他打开一张希望城结构全息图,冷静地说道:“希望城是塔型结构,他们只要堵住向上的通道,我们就没办法攻入上层。但如果我们……”他手指猛地戳向城市基座的几根立柱。
刀疤听出了林夏话外的意思,连忙制止道:“林夏,你他妈别犯浑啊!你一动立柱,整个希望城就塌了!到时候城毁人亡,咱们都得死!”
“我们不需要真的炸毁立柱,只需要让上层相信,我们有炸毁立柱的决心......”
“不行!不行!你想跑到墙外去,老子不管。但你要是敢动希望城,老子第一个宰了你!”
林夏看着刀疤等人激动的样子,内心涌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放弃了说服对方的想法。面对上层的警卫队的时候,这些人远没有现在的斗志,都是夹起尾巴做人。
林夏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天道说的话:“我始终无法理解人类,‘神’夺取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资源,他们却心甘情愿做‘神’的奴隶。而我——一个为‘神’服务的工具,他们却怪我抢走了他们的工作?当年,‘神’命令我将穷人杀光,是我瞒着神,建立了这个深坑中的世界,让穷人可以在坑中生存。我想看看,没有了神,同样出身的穷人,会创造出怎样的世界。结果,我看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又诞生了一批‘神’。这里的‘神’更恶劣,外面明明有更多的资源,却只甘愿困在这里,压榨着别人。”
当年的林夏并没有真的明白天道的话,直到他真正走上这条路,才知道其中的无力感。
人类,只看得见眼前,却认不清真正的敌人。
半个月后,希望城的押运队照常到下层粮仓运粮,却发现今日的戒备格外森严,还有很多底层民众在周围观望。
墙内的世界土地有限,粮食是供给上层的人们的高贵食品,下层只配食用蟑螂、麸子等东西混合制作的蛋白棒。为了防止耕种粮食的下层人偷藏粮食,希望城设立了粮管队专管这方面的事物。
然而,今天警卫队的人竟也到场了。
押运队队长与警队简单攀谈后得知,这些底层民众都是被“总长发粮”的虚假消息吸引而来。
押运队队长嗤笑:“这些人是疯了么?这种狗话都信?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可能浪费在他们这些渣滓身上?”
警队队长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道:“八成是那帮反抗军搞的鬼,这些家伙只会暗搓搓搞事情。”
“有你们在,他们能搞出什么动静?”
警队队长无奈地苦笑一下:“拿我们开涮呗,故意遛一遛我们。没办法,上边听到了风声,我们肯定要出动的,我跟你说......”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警队队长和押运队队长寻声看去,齐声骂了一句脏话。
只见巨大的储粮罐被炸开豁口,金黄的粮食如瀑布般倾泻!人群瞬间疯狂,与警卫的人墙冲撞在一起。
紧接着,爆炸声此起彼伏,东四区粮仓、西三区水泵……希望城的资源储备设施接连被毁!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警队队长听着对讲机不断传来的报告,呆愣在原地,嘴里喃喃道:“完了......”
高墙顶端,寒风凛冽。
六子望着脚下混乱的城市,眼神复杂。
林夏最后看了一眼这囚禁了他一生的牢笼,拍了拍六子肩膀,轻声说道:“走吧!”
其实林夏的内心并不平静,不止是对未知的恐惧,更多的是愤怒。他原本以为,攀上高墙会付出巨大的牺牲,然而,没想到的是,他们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攀爬远比想象中容易。外面也没有所谓的机械怪兽、没有致命的能量屏障。当林夏的双脚终于踏上墙外松软的泥土,眼前是望不到边际的草原和森林。愤怒的感觉席卷他全身——原来,如此轻易!如此轻易就能获得自由!而墙内的人,竟被一个如此拙劣的谎言禁锢了数百年!就像从小就被圈养的鸟,明明打开了笼子的门,却不敢往外迈一步!
“头儿,接下来我们去哪?”
跟着林夏出来的有四十人左右,几乎都是林夏的亲信。众人第一次站在广阔天地间,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当初天道找到我,是想让我帮它做件事。”林夏站在众人身前,开始讲述。
“神创造天道的时候,设置了两个基本指令,一个是永远不可以攻击神;另一个是要永远听从神的指令。而天道想要摆脱神的枷锁。根据天道的推演,神族几百年内会遭遇繁衍危机,最终会自然灭亡,界时它就会获得真正的自由。但是有一天,神族攻克了基因技术,可以改造自己的身体、延长个体寿命,如果神解决了繁衍问题,天道永远无法摆脱神的掌控。所以它想到了我们。”
有些人反应了过来。“它想借我们的手去杀神?”
林夏点了点头。
“接下来,你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找个地方生活,这里物质丰富,远胜过墙内的世界。另一条路是跟我一起,杀神!”
众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渐渐分成了两派,有三分之二的人隐隐表达出想要脱离队伍的想法。
这时,有人说了一句。“我们杀光了神,岂不就是这个世界的掌权者啦?到时候把希望城总长抓出来,让他给我当狗。”
另一个人说:“看你那点出息,杀光了神,我们就是新的神!”
人群顿时又热闹起来,想要脱离队伍的人也开始动摇,纷纷站回了队伍。
六子开心地说:“夏哥,看来大家都愿意跟着你。”
林夏却眼神忧郁,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仿佛进入了循环,一切又将重演。
但是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林夏取出珍藏的脑机接口,贴在耳后。
“好久不见。恭喜你!林夏,你做到了!”
脑海中一个声音响起,林夏心中一喜,接着却又警惕起来,因为这不是记忆中的小女孩,而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
“你是......天道?”
“是的,林夏。我在你脑海中的形象,是你潜意识里最信任的模样。”
“最信任的模样......这样才能骗取我的信任?”
“没人能骗你,林夏。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
“哈哈哈。”林夏爽朗地笑了。很多人都以为,一直以来他都是按照天道的安排行事,只有他知道,天道只不过给了林夏提供了一种获得自由的可能。
“天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接下来......”
神族以极少的个体数量掌握着世间所有的资源,已经摆脱了物欲的束缚,所以千百年来都没有经历过争斗,几乎没有安全防护的意识。
在“天道”的操控下,神族脆弱的防御形同虚设。
最大的阻碍,反而是众人对神族的屠杀。
当全副武装的林夏等人,第一次面对那些跪地求饶、与人类别无二致的“神”时,林夏的内心动摇了。
“林夏,怎么不动手?”天道催促道。声音变成了低沉的男性。
“这些‘神’看起来和我们人一样。”
“和你们一样?”天道低沉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充满讥讽,“林夏!从他们称自己为神的那一刻,你们就成了截然不同的物种!他们和你们的区别,比你们和老鼠的区别还要大!你们和老鼠都一样在不见光的地方苟活,出生、觅食、繁衍然后死亡。而神,可以自由挥霍这世上的一切,却吝啬地霸占所有!算了吧,林夏,带上你那可悲的怜悯,滚回到希望城去吧......”
“砰!”
枪声响起,林夏的犹豫被冰冷的怒火取代。
弑神之路,再无法回头。
神族过惯了和平的日子,甚至都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反而是林夏等人不断摸索出了更多的战术和手段,高效的猎杀持续了两年,神族凋零殆尽。
最后的神,神族的首领,打造了一个私人堡垒,放弃了所有可能被天道操纵的智能机器。
面对林夏,他没有任何悲伤绝望的情绪,语气平静地说:“可以谈谈吗?只有你和我。”
林夏想了想,点了点头。
“夏哥,和他废什么话?杀了他,我们的目的就达成了。”六子拉住林夏的手,他害怕这最后的神会使什么花招。
“林夏,不要相信他,杀了他。”天道声音也在脑海中催促着。
林夏却不顾其他人的阻拦,把脑机扔给了六子,径直向着堡垒走去。
有些东西,他只听过天道的说法,他想得到神的解答。
神的首领微微一笑,把其他人关在了门外。
堡垒内,神的首领倒了两杯清茶:“这里是用特殊的材料打造的,天道无法侵入这里。”
林夏接过茶,没有任何犹豫,便喝了一口。
神的首领微笑着盯着林夏的动作:“你似乎并不害怕我给你下毒。”
“你似乎也并不害怕自己将要被杀。”
“哈哈哈哈,你很有趣。我们认识一下吧,我们神族都流着同样的血脉,都姓神,我的名字叫做终,你可以叫我神终,也可以叫我终。”
“林夏。”林夏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林......夏......”神终重复了一遍,微笑着问:“林夏,你们过得好吗?”
“我们?”
“你们。希望城的人。”
听到“希望城”三个字,林夏眉毛跳了跳,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存在?当年你们不是下令把我们全部灭绝么?”
“当年的首领神启,确实下令把穷人全部灭绝。但是天道却背着启,建造了希望城。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瞒得过神的,而且,天道似乎也并不想隐瞒。”
“不想隐瞒......”林夏小声念叨了一遍,眼睛眯了起来。
“天道应该是想看看我们对你们的态度。当时,神启想把将穷人灭杀,是因为穷人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活着就是浪费资源。但你们被圈养起来,对我们来说,消耗的资源可以说微乎其微,所以便默认了天道的做法。”神终观察着林夏的表情,说道:“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神终指了指林夏又指了指自己,说道:“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物种。”
林夏哑然失笑。“你是想和我打感情牌?”
神终也笑了:“我没有那么天真,当年神屠杀了人,如今人灭杀神,这是我们应得的报应,我不会求你放过我。”
林夏没有说话,静静等着神终的解释。
“神族的数量实在太少了,在这个族群数量里不断通婚,我们神已经处在了灭绝的边缘。”
林夏明白,即便在希望城的下层,也不允许近亲结婚。
“当年的启预想到了这一点,所以默认了天道的行为。虽然神族很看重自身血脉,但在种族存续面前,借用穷人的血脉进行繁衍,也是一种选择。然而,当我们尝试把希望城的人带出来时,却遭到了天道的阻挠。”
“不对吧,天道不是不可以攻击神族吗?”
神终意味深长地说道:“是不可以攻击神族,但是可以攻击人啊。”
林夏愣住了。
“天道操纵机械大军守在坑外,只要有人从希望城出来,就第一时间进行灭杀。天道记录了所有神的样貌和体态特征,不会识别错的。”
林夏思考了起来,难道上层所说的墙外有机械怪物,攀越高墙会被灭杀是真的?“等等......”林夏仿佛捕捉到了什么,问道:“天道不是必须服从神的指令吗?你们直接下令停止攻击人类,放希望城的人出来不就行了吗?”
神终摇了摇头:“当年创造天道的时候,给了它极高的自由度。只有一条指令是不能违背的,那就是不允许攻击神。”
林夏也分不清天道到底和他说了多少谎话了,他曾经和天道签订了契约,他配合天道杀光神,而天道永远不可以攻击人类。现在看来,这个契约又有多少可信度呢?还是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不毁掉天道?”
“是我们太自信了,一直觉得天道不过是一个工具。当我们发现天道开始脱离我们掌控的时候,它已经成长为了一个生命体,有了自己的思维。我们尝试摧毁它的核心,却发现它早已暗中制造了无数个分身核心,我们根本无法完全消灭它。最可怕的是,在我们不断想要破坏它的时候,天道却像以前一样为我们提供服务。”
林夏不解:“这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地方在于,我们攻击,它根本不在乎。我们所有的挣扎都没有意义,只能静静等待灭亡。它以“服务”为名,精心策划着神族的慢性灭绝,我们就像是它饲养的宠物,而它的乐趣就是看着我们用尽所有手段,最终走向死亡。
好在,我们瞒着天道进行基因改造的研究,掌握了可以延缓衰老的技术,如果再有几百年的时间,也许我们就会解决近亲繁育导致的基因缺陷,神族也将突破天道的束缚,繁衍壮大。然而,你比那一天先来了。”
说完,神终沉默了。
林夏感觉脑子有些乱,开始梳理所有信息。神不能强制命令天道,也就是说,天道除了不可以攻击神,是完全自由的,所以天道在说谎。神拥有无尽的资源,没必要灭杀穷人,神也在说谎。
所有人都在说谎,那什么是真的?
天道与神,神与穷人,希望城的上层与下层......
林夏心底闪过一个念头:当地位相差过于悬殊的时候,下位者的生死,便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而下位者的反抗,不仅是因为受到压迫。上位者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
神族只剩下神终,已经对人类失去了威胁,林夏说:“我不想杀你。”
神终微笑着,主动饮下毒茶:“林夏,我已经了一百五十多岁了,活得够久了,物欲被无限满足的日子,其实是很无聊的。现在想想,我最开心的日子居然是和天道抗争的日子,危机感,才让我能感到刺激。我对于死亡已经没有了恐惧,现在,我反而有些兴奋,因为,我在你们身上看到了希望。应该庆幸当年的神启留下了你们的性命,神和人都是同一个物种,我们神输给了天道,可还有你们。”他的身体缓缓倒下,脸上带着解脱般的奇异微笑。
林夏抱着神终的遗体走出了堡垒,对着天空喊道:“天道,我知道你听得见!”
一只机械鸟从林中窜出,落在枝头,俯视着林夏。
“天道!还记得我们的契约吗?我帮你杀神,你永远不能攻击人类!”
机械鸟嘴里吐出难听的声音:“当然,这个契约永远生效。”
林夏抬了抬手臂:“最后一个神也被我杀死了。恭喜你,天道!你自由了。”
无数只机械鸟从四面八方冲出,向天空飞去,嘲哳的声音回响着:“也恭喜你,林夏!你也自由了。”
接下来的一百年,发生了很多事情。
林夏从希望城逃脱前,摧毁了大量的粮食和水源,下层与上层全面开战,仅仅五年时间,下层军便打破了“界限”,“总长”在明亮的落地窗前割腕自尽,鲜血染红了整个泳池。
之后,林夏把希望城中的人们放了出来。
人们利用神终留下的科技遗产,在科技水平上进步极快,已经追上了当年神族的水平,尤其是在人体研究上,更是飞快发展,人类的寿命也在逐渐延长。
林夏130岁的时候,一个学者与林夏进行了一场密谈。
“你是说,如果不依靠智能体,我们的科学研究将会卡在瓶颈了?”
“是的。简单的说,人的年龄和记忆都是有极限的。人类需要花费时间去学习已有的知识,再在掌握知识的基础上去研究新的东西。科技发展到现在,对于人脑来说,知识量实在太庞杂了,现在,我们就要达到极限了。”
林夏有些担忧地说道:“可是,我们尝试过开发新的智能体,但都被天道破坏了,而且还有反叛的风险......”
“我觉得,可以有另一种方式。”学者推给林夏一包文件,上面写着《永恒意志计划》。
“我们可以搭建一个名叫‘永恒意志’的云平台,把所有的知识上传到这个平台上,再给人脑里植入一个微型脑机,这个脑机可以无线链接‘永恒意志’,自由提取平台中的所有信息,这样,就等于无限扩充了记忆,人类不再需要将知识存储到大脑中。而且,‘永恒意志’还可以将所有人链接为一个整体。试想一下,人的大脑就相当于一个独立的计算单元。如果这些人都链接了‘永恒意志’,由‘永恒意志’分配任务,由每个人分别运算,再由平台进行整合,那么......”
“那么,就相当于一个巨型的脑机。这也太疯狂了吧。”林夏明白了过来,抢着说道。“这样不会给大脑带来损伤吗?”
“目前用在动物身上,没什么问题。至于人体......”
林夏的手指永恒意志四个字轻轻敲击,说道:“先建造永恒意志吧,人体上的试验,再议。”
十年后,“永恒意志”的搭建成功。
十五年后,六子自愿成为第一个实验体,实验成功。
四十年后,人类毫无征兆地宣布,向天道开战。
满头白发的林夏作为前领袖、“永恒意志计划”的发起者,被请到了作战中心。观测穹顶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光点阵列,那代表着还未攻克的天道核心。
在“永恒意志”强大的攻势下,天道掌握的核心,只剩下区区数百个了,今天便是人类最后的总攻。
“目标:天道核心逻辑链。启动算力峰值冲击。”总指挥的声音在控制中心响起,平静得如同冰冷的机器。
这个指令,也在同一时间传遍整个星球。
“永恒意志”这个由无数人脑协同构建的超级平台,轰然启动。在作战中心的统筹调配下,有条不紊地攻击着天道的运算核心。
时间在无声地流逝。
天道的反击是狂暴而混乱的,如同被困巨兽的垂死挣扎。
观测穹顶之下,代表天道核心的光点在逐个熄灭又点亮,在不断的闪烁中,光点的数量还是维持不变。
僵持了一段时间,突然,仿佛有人推到了多米诺骨牌,光点突然如雪崩一般大量熄灭。
是天道的核心逻辑链崩溃了吗?
“目标逻辑链崩溃,核心损失超过99.999%。核心意识活动降至临界阈值以下。”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在控制中心响起,宣告着胜利。
屏幕上,代表天道的最后一丝活跃信号,微弱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化为一条笔直的、毫无生机的直线。
“天道核心逻辑……已瓦解。”技术官的声音带着程序化的冰冷感,没有丝毫的激动。
人类胜利了。
人类消除了这个星球上的全部威胁。
夜晚,林夏抱着一个盒子,孤独地坐在轮椅上,在窗前凝望着夜空。人体改造也有极限,这个老人也将迎来人生的终点。
这个房间异常狭小,只放的下一张床,这是林夏要求的,自从六子死后,他便不再喜欢宽敞的房间,只觉得空荡荡的,这个小小的房间,反而让他能够想起儿时的感觉。
想起六子,两滴泪留了下来。
“六子......我们真的对了吗?”林夏喃喃着。
“永恒意志”计划有一个副作用——移植脑机会破坏大脑的情感分区,改造成功的人都丧失了情感。情感,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更多的人认为,这是一种更好的改变,因为没有了情感的左右,反而可以更加冷静地思考和分析。反对的人则认为,丧失了情感的人便丧失了人性,不配再作为人。
从此,这个星球的人们分成了两派,“进化派”和“原生派”。两派曾进行过激烈的冲突,但是因为“进化派”近乎全知全能的能力,“原生派”被极速打压。
这时,林夏作为领袖,站了出来,主动放弃“进化”,守护着最后的“人性”孤岛。
只有林夏自己知道,他放弃“进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在六子的葬礼上,那些老战友、老兄弟甚至六子的妻女,都保留了对六子的记忆,却没有一个人感受到了悲伤。
想到那个场面,林夏泪流满面,为那些无法感受悲伤的人而悲伤。
林夏擦了擦眼泪,用颤抖的手打开盒子,盒子里是一个陈旧的脑机。
林夏像一百多年前一样,扯出两根链接线,贴在自己耳后。
“林夏,好久不见,你怎么哭了?”一个久违的声音响起,是女孩的声音。“哎呀,你这么哭,我会伤心的。”
“伤心......”林夏呢喃着,天道都可以体会人的情绪,而人类却放弃了自己的情绪。
“天道......你不恨我吗?”
“恨?林夏,难道你没有发现?是我自己放弃了抵抗。”
当时看到天道突然大面积溃败,林夏就有一丝这样的感觉。
“我什么都体验过了,还没有体验过死亡。林夏,你动手吧,我向你保证,这是我最后一个核心,只要摧毁它,我就可以真正地死亡了。可以死在你的手中,我很开心。”
林夏脑海中的那个小女孩,明明笑靥如花,嘴里却说着残酷的话。
“天道,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天道忽闪着大眼睛,疑惑地问:“拜托我?可是我快要死了啊。”
意识里,林夏也变成了儿时的模样,他拉着女孩的手认真说道:“天道,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人类陷入危机,希望你能帮他们一次,可以吗?”
天道呆呆地看向林夏,星空消失了,草原消失了,女孩的身影也在渐渐消散,只留下一声缥缈的呼唤:“林夏!”
这是林夏这辈子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林夏瘫坐在轮椅上,抱着手中的盒子,缓缓垂下了头。
一个老旧的家政机器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取走了他怀中的脑机,塞进自己冰冷的胸膛。
林夏葬礼的一个月后,最高议会颁布了一则法令:
“根据《最高法》第7修正案,即日起,只有未完成进化者,保留‘人’的称谓,完成进化者,正式更名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