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本该是温柔的,此刻却成了锋利的针,狠狠刺进我酸涩的眼球。宿醉的钝痛在我头颅里缓慢地搅动,每一次心跳都像擂鼓,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昨晚……昨晚我二十岁了。林家唯一的女儿,林晚,用一场足够奢靡也足够空洞的派对宣告了自己的成年。水晶杯碰撞的脆响、虚假的恭维、还有那些腻得发慌的甜点香气,此刻都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回忆。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昂贵的丝绸被单滑腻地贴在皮肤上,却带不来丝毫舒适。床头柜上,母亲送的生日礼物——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平安扣,在透过厚重窗帘缝隙的微光里幽幽发亮。它本该象征庇护,此刻看着,却更像一只冰冷的、窥伺的眼睛。家里的一切,这巨大的、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庄园,“静园”,每一寸空气都浸透了林家积累的财富,也浸泡着一种我无法言喻的疏离。父母?他们是遥远星球上的发光体,一年到头在所谓的“环球商务旅行”中穿梭,留给我的只有视频通话里模糊的影像和银行账户里不断增长的数字。他们做什么?天知道。问起,永远只有一句模糊的“进出口贸易”搪塞。
“呵。”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嘲笑,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胡桃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我需要水,大量的水,来冲刷掉喉咙里的干涸和脑子里残留的喧嚣。
静园太大了,大到空旷。我的脚步声在长长的、挂满价值连城油画的走廊里回荡,清晰得有些诡异。走廊尽头是父亲的书房,那是家里的禁地之一,除了每周固定的打扫时间由管家陈伯亲自负责,平时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包括我。据说里面存放着重要的商业文件。
然而今天,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实木房门,竟然虚掩着一条缝。
这很不寻常。陈伯做事一向一丝不苟,严谨到近乎刻板。这种疏忽,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一丝好奇,混杂着宿醉后的昏沉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我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书房里弥漫着旧书和上好皮革混合的味道,厚重而沉静。巨大的红木书桌对着落地窗,窗外是精心打理的后花园。一切都井井有条,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并无二致。也许真是陈伯疏忽了?我正准备退出去,目光却被书桌后那整面墙的书架吸引。
书架中央,一个原本应该摆放着一排厚重古籍的位置,此刻却空了出来,露出了后面……另一扇门?
不,与其说是门,不如说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壁龛入口。它完美地镶嵌在书架深处,颜色和纹理与周围的橡木书架几乎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那几本书被挪开,光线恰好照到那里,根本不可能被发现。入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心脏猛地一跳,宿醉的昏沉瞬间被一种冰冷刺骨的警觉取代。这是什么?父亲书房里隐藏的密室?里面藏着什么?那些“重要商业文件”?
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离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一种源自血脉深处、被压抑了二十年的探究欲,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攫住了我。父母的神秘,这座豪宅里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寻的秘密,仿佛都在这个黑洞洞的入口后面。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整栋房子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陈伯大概在厨房或者花园。机会稍纵即逝。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书架前,手指颤抖着伸向那个幽暗的入口。里面没有把手,只有冰冷的金属边缘。我用力向内一推。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入口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道向下的狭窄阶梯。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涌了出来——不是灰尘的霉味,而是一种……一种极其复杂的味道:冰冷的金属锈蚀味、潮湿的泥土腥气、某种陈腐的、类似草药又像腐败物的甜腻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寒。
这味道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汗毛倒竖。但阶梯已经出现,黑暗就在脚下,诱惑着,也恐吓着。我从书桌上摸索到一个沉甸甸的黄铜书挡,紧紧攥在手里充当武器,然后深吸一口气,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阶梯是石头砌成的,冰冷坚硬。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刺破浓稠的黑暗,照亮了盘旋向下的路径。空气越来越冷,那股怪异的混合气味也愈发浓烈,几乎凝成实质,钻进我的鼻腔,黏附在皮肤上。我数着台阶,大概下了二十多级,空间豁然开阔。
手电光扫过,我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凝固了。
这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什么秘密办公室或保险库。
这是一个巨大的、深入地下的储藏室。不,称之为“藏宝阁”或许更贴切,但这“宝”,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冰冷的石壁下,堆满了……东西。
一堆堆腐朽不堪、颜色晦暗的丝绸织物,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繁复的刺绣纹样,像是某种早已失传的古老图腾。旁边是形态诡异的陶俑,人形兽面,表情或狰狞或麻木,在惨白的光束下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大小不一的青铜器皿散落各处,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铜绿,但依然能看清那些繁复阴森的饕餮纹、夔龙纹,有些还刻着密密麻麻、如同蝌蚪般的古文字,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恶意。
角落里,几具残破的漆木棺椁半开着,露出里面黑沉沉的空洞。零散的白骨散落在地上,旁边还有锈迹斑斑的兵器、破碎的玉片、以及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形状古怪的金属或骨制品。
每一件器物,都散发着同一个信息:它们来自坟墓。来自深深的地底,伴随着逝者长眠了不知多少岁月。
盗墓!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脑海里。我父母的“进出口贸易”……就是这些?这些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沾满阴气和诅咒的陪葬品?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捂住嘴,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寒意透过单薄的睡衣瞬间传遍全身。我家的锦衣玉食,我从小到大的优渥生活,竟然……竟然建立在这种肮脏的勾当之上?
愤怒、恐惧、背叛感、还有深入骨髓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几乎将我撕裂。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电光颤抖着扫视这个阴森的地下王国。我需要证据,确凿的证据。
光束落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石台上。那里摆放着几件东西,似乎格外受到“重视”。一个造型奇特的青铜鸟尊,鸟喙尖锐,眼神空洞;一个布满裂纹的玉琮,内圆外方,透着不祥的青色;还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璧。
这块玉璧吸引了我的目光。它比其他的玉器看起来要完整、温润许多,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青白色,上面雕刻着极其精细的蟠螭纹。但最让我心惊的,是玉璧中心位置,刻着一个徽记——一个我从小看到大、无比熟悉的图案。
一只盘绕成环形的、眼睛处镶嵌着细小红宝石的玉蛇。那是我们林氏家族的族徽!它就印在父亲信笺的抬头上,刻在母亲首饰盒的暗扣里!
我家的族徽,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件陪葬的玉璧上?这玉璧……难道是林家的先祖之物?还是……某个被林家祖先盗掘的、与我们家族有某种诡异联系的墓主人的东西?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触摸那块冰冷的玉璧,想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玉璧表面的瞬间——
“啪!”
整个地下空间,陷入一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手电筒……灭了?不,不是灭了!是所有的光源,包括我身后阶梯上方书房里透进来的微光,都瞬间消失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掐断了这里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绝对的黑暗。冰冷、粘稠、带着那股铁锈、腐土和甜腻腐败气息的黑暗,像墨汁一样迅速包裹了我,挤压着我的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死死攥着那个毫无用处的黄铜书挡,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壁,全身的感官都在尖叫着危险!
不是错觉。刚才在阶梯上,我就有过这种感觉。而现在,在这纯粹的黑暗中,这种感觉被放大了千百倍。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
不是人。不是活物。是一种……更冰冷、更空洞、更充满恶意的存在。
它就在这黑暗里。在那些腐朽的丝绸后面?在狰狞的陶俑之间?在那半开的漆木棺椁里?我看不见它,但我能“感觉”到它。一种被毒蛇盯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感,牢牢地锁定了我。空气似乎都凝固了,那股阴寒的气息更重了,几乎要冻结我的骨髓。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微弱声响。
然后——
“嗒……”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脚步声,从黑暗的深处传来。
不是来自阶梯的方向。是来自这个巨大地下空间的更深处,那些我手电光未曾扫到的、更加幽暗的角落。
“嗒……”
又是一声。更近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不紧不慢的节奏。它在靠近。一步一步,踏在冰冷的地面上,也踏在我的神经上。
是谁?陈伯?还是……别的什么?
恐惧像冰水一样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连呼吸都停滞了。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我想跑,但双腿如同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黑暗中,只有那缓慢、冰冷、如同丧钟般的脚步声在持续逼近。
它离我很近了。那股混合着铁锈、腐土和死亡的气息几乎扑到了我的脸上。
冰冷的空气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种非人的寒意。
一个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又像是从极深的地底传来,贴着我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入我的鼓膜:
“终于……找到你了……”
“……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