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暗流涌动(上)

药石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在萧景琰年幼却坚韧的躯体内缓慢而持续地发挥着作用。剧痛如同退潮的海水,从令人窒息的顶峰缓缓回落,虽然每一次呼吸依旧牵扯着闷痛,每一次翻身都伴随着撕裂感,但至少,那濒临崩溃的虚弱感正一点点被驱散。他不再终日昏睡,清醒的时间逐渐增多。

漱玉轩成了他暂时的囚笼,也成了唯一的堡垒。殿内终日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混杂着安神香清淡的气息。窗棂紧闭,只留一线缝隙,透进些许天光。高无庸如同最忠心的老獒,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眼神里混合着心疼、忧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殿内伺候的宫人,被彻底精简到只剩下两个自幼跟着高无庸、口风极严、手脚麻利的小内侍。

萧景琰大多数时间都沉默地靠在厚厚的锦垫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不再像最初那般空洞茫然。它们如同被冰雪擦洗过的寒潭,清澈,深邃,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静和洞彻。他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那方被窗棂切割的天空,看着庭院里新发的柳枝在料峭春风中徒劳地摆动。

他在听。用耳朵,更用心。

高无庸成了他唯一的信息来源。这位在深宫沉浮数十年的老太监,深知小主子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他不再仅仅嘘寒问暖,端茶送药。在确认萧景琰精神稍好,屏退左右后,他会用一种极其低沉、近乎耳语的声调,将外面世界的风浪,小心翼翼地传递进来。

“……殿下,外头…乱得很。”高无庸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忧虑,“漕运那边,工部刘墉大人倒是拼了老命,据说日夜督工,清淤的进度快了不少,但淤塞实在太严重,又赶上春汛,水势不稳,想要彻底疏通,怕还得耗上不少时日。京畿的粮价,在都察院和京兆尹联手弹压、开仓放粮后,算是勉强稳住了,没酿成大乱子,但人心…终究是浮动了。”

萧景琰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锦被的一角。粮价暂时稳住,是意料之中,但这“人心浮动”四字,却像细小的冰刺扎入心底。鸱吻惊裂的阴影,如同无形的瘟疫,早已渗透进了神京的骨髓。

“北境呢?”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很平稳。

高无庸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北境…凶险!飞熊军杨大将军昼夜兼程驰援,在幽州门户外的落鹰涧,与赤狼部前锋血战了一场!据说杀得尸横遍野,河水都染红了!总算暂时挡住了狄人的兵锋,没让幽州门户洞开。但是…”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只剩下气音,“杨大将军八百里加急密报…朔方军镇粮草被焚、周猛将军殉国,绝非简单的内应勾结!军镇内部…怕是烂透了!守备图纸、换防口令…甚至…甚至军械库的钥匙模子…都落入了敌手!这绝非一个副将或者告病的李崇能做到的!背后…定有滔天的大手在操控!兵部王尚书这几日…头发都白了大半,三司会审,抓了不少人,但…线索似乎…断了。那些关键人物,要么死得不明不白,要么…嘴硬得很。”

滔天的大手…萧景琰的指尖微微用力,锦被被捻出深深的褶皱。太庙鸱吻碎裂的景象,秦嵩眼底那抹冰冷的满意,瞬间与高无庸口中“断了线索”、“死得不明不白”重叠在一起。寒意顺着脊椎蔓延。

“还有…太庙之事…”高无庸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惊悸,“朝野上下,‘天谴’之说…压不住了。礼部那些老学究,天天引经据典,说什么‘地裂山崩,主社稷倾颓’,‘鸱吻碎,帝星黯’…流言蜚语,传得满城风雨。更有甚者…坊间竟有童谣传唱…说什么‘金銮柱倒,真龙潜渊’…”他不敢再说下去,额头上渗出冷汗。

“真龙潜渊?”萧景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平静无波,但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却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潜渊?是指父皇罢朝?还是…另有所指?这童谣,来得可真是时候。像一把精准的匕首,插在帝国最敏感的神经上。

“父皇…如何?”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高无庸深深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忧色:“陛下…自太庙回宫后,便一直称病罢朝。除了太子殿下和首辅秦大人,几乎谁也不见。老奴…老奴远远见过陛下一面,隔着帘子…龙体…似乎…真的欠安了。精神很是不济,说话都透着虚浮…太医署那边口风紧得很,但孙院正私下里摇头叹气,说陛下是忧劳成疾,郁结于心,伤了根本…需得…静养。”

忧劳成疾,郁结于心…萧景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母后崩逝,漕运断绝,北境烽火,太庙惊变…一连串的打击,如同沉重的枷锁,确实足以压垮任何人。但…仅仅是如此吗?父皇那瞬间流露的行将就木般的腐朽气息,真的只是因为“忧劳”?

“秦嵩…”萧景琰的声音很轻,却让高无庸浑身一凛。

“秦首辅…”高无庸的声音充满了复杂,“如今…朝中大小事务,几乎都压在他一人肩上了。陛下下旨,由秦首辅领衔,太子殿下协理监国。秦首辅…这些日子,夙兴夜寐,据说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批阅奏章,调度各方,处理漕运、北境、平抑粮价诸多事宜…倒是…井井有条。朝中不少大臣,都赞其‘国之柱石’,‘挽狂澜于既倒’…”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殿下,老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萧景琰的目光锐利起来。

“老奴也说不上来。”高无庸皱着眉,努力组织着语言,“就是…太顺了。漕运那边,工部刘墉大人突然像换了个人,拼死效力;粮价平抑,那些囤积居奇的大粮商,这次竟异常配合,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就连北境…虽说战事胶着,但飞熊军能及时赶到,粮草军械也能勉强跟上…这些…似乎都离不开秦首辅的运筹调度。可…可老奴总觉得,这背后…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一切走。秦首辅他…似乎…太过游刃有余了。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秦首辅如今在宫中的走动…也…太频繁了些。时常出入陛下寝宫,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虽说有陛下旨意,可…”

可什么?可这深宫之中,君臣奏对,何须如此频繁?何须避开所有人?

萧景琰的心沉到了谷底。秦嵩那张温润如玉、忧国忧民的面孔下,那只无形的、翻云覆雨的手,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利用这连番的危机,将权力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漕运、粮价、北境…看似被他“解决”的难题,焉知不是他一手导演或推波助澜的结果?而父皇的“病”…究竟是忧劳成疾,还是…被人精心“照料”的结果?

“游刃有余…”萧景琰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是啊,太庙鸱吻碎裂,最大的受益者是谁?是那个被“天象示警”的皇帝?还是那个在“天谴”之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的首辅?

高无庸看着小主子脸上那抹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冰冷讥诮,心中一阵发寒,不敢再说下去。

寝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药炉上炭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萧景琰才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高公公。”

“老奴在。”

“替我去查几件事。”萧景琰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窗棂框住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刀。

“殿下吩咐。”高无庸精神一振,立刻躬身。

“第一,查清李崇‘告病’回京的确切日期,以及他回京后接触过哪些人,尤其是…与秦府有无往来。他告病期间,住在何处,见过谁,都要查。”

“第二,查一查,太庙享殿鸱吻碎裂前一个月内,负责太庙日常维护、尤其是殿顶修葺的,是工部哪个司,具体经手人是谁?这些人,现在何处?是死是活?若活着,查他们近期的行踪和银钱往来。”

“第三,留意秦嵩身边,尤其是最近一段时日,有没有…左眼受伤之人出现?或者…他府上,有没有突然消失的得力护卫、门客?”

左眼受伤?高无庸浑身一震,瞬间联想到萧景琰在皇陵“哀思过度”时孝服上那些可疑的暗红和擦伤!难道…?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决绝:“老奴明白!殿下放心,老奴在宫中几十年,总还有些老关系…定当小心查探!”

“小心为上。”萧景琰叮嘱道,声音凝重,“宁可查不到,也绝不可打草惊蛇。秦嵩…不是刘墉之流可比。”

“是!老奴省得!”高无庸郑重点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豁出命去也要护住小主子的光芒。

高无庸退下后,寝殿再次恢复了寂静。药味和安神香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萧景琰靠在锦垫上,缓缓闭上眼睛。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但更清晰的,是脑中那如同乱麻又渐渐理出头绪的线索。

李崇的“适时”告病,朔方军镇内部的腐烂,指向那只隐藏在朝堂高层的黑手。

太庙鸱吻的碎裂,时机、手法、引发的“天谴”效应,完美得如同精心设计的剧本。

皇陵地宫,那精准追踪而至、修为高深的蒙面杀手,以及他失去的左眼…

秦嵩的“游刃有余”,权力的急剧膨胀,还有…他对父皇寝宫那频繁得异常的出入…

一条条线索,如同黑暗中潜伏的毒蛇,吐着信子,最终都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首辅,秦嵩!

这个笑容温煦、被群臣誉为“国之柱石”的男人,才是这帝国摇摇欲坠背后,真正的推手!他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将父皇、朝臣、甚至这风雨飘摇的江山,都笼罩其中。而自己…这个刚刚失去母后庇护、又因窥破一丝秘密而险死还生的七皇子,不过是这张网上,一只微不足道、随时可能被碾死的飞蛾。

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他淹没。他才八岁!重伤未愈,困于深宫,身边只有高无庸和几个内侍。拿什么去对抗权倾朝野、老谋深算的秦嵩?拿什么去撕开这层层迷雾?

就在绝望的阴影即将吞噬理智的瞬间——

掌心,那枚紧贴肌肤的黑色令牌,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恒定的冰凉感透入心口,带来一丝奇异的清明。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皇陵玄宫那浩瀚的星穹穹顶,那冰冷厚重、铭刻着“非攻”二字的巨门。那扇门后,是母后拼死指引的…力量!

墨家…非攻…

那个在剧痛昏睡中,如同沉入深海的钟声般回荡在意识深处的古老意念碎片,再次清晰地浮现:

“…守…御…破…解…”

守御…是守护?是防御?是坚不可摧的壁垒?

破解…是拆解?是洞察?是瓦解一切虚妄的智慧?

萧景琰猛地睁开眼!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绝望的阴霾被一种骤然点燃的、冰冷而炽烈的火焰所取代!

力量!他需要力量!不仅仅是权势的力量,更是能守护自身、洞穿迷雾、破解困局的力量!墨家的“非攻”,或许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秦嵩…你笑得太早了!你以为这深宫深渊,已经吞噬了我吗?

你以为一个八岁孩童的伤,就能抹去他看见的一切吗?

不!

这痛楚,这鲜血,这濒死的绝望…只会成为淬火的烈焰!

母后的遗泽,皇陵的秘密…就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刃!

你布下的棋局,我…入局了!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终有一日,我会亲手撕下你那层温润如玉的假面,让你…血债血偿!

他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看着自己依旧稚嫩、却已沾染过敌人鲜血的掌心。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金错刀掷出时,那冰冷的触感和决绝的恨意。

力量…从何处开始?

他的目光,落在了寝殿角落那张紫檀木书案上。案头,除了药碗,还整齐地摆放着几册他往日翻阅的书籍——一本《大胤律疏》,一本《九州舆地志》,还有一本…讲述机关巧术的《鲁班遗录》杂书。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点亮!

墨家…机关术!

母后留下的令牌能激活“非攻”巨门,那必然与墨家机关术息息相关!若想真正掌握那扇门后的秘密,甚至…有朝一日重返地宫,他必须首先理解这些力量的根基!

“高公公。”萧景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到殿外。

一直守在门外的老太监立刻推门而入:“殿下?”

“替我去藏书阁。”萧景琰的目光投向那本《鲁班遗录》,眼神锐利而专注,“将所有关于机关术、营造法式、奇门遁甲、乃至墨家学说的典籍…不论正史野史,孤本残卷…全部取来。”

高无庸愣了一下,随即看到小主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立刻躬身:“是!老奴这就去办!”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漱玉轩内药香弥漫。但躺在病榻上的萧景琰,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身体的疼痛依旧,内心的沉重依旧,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无比的目标感,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牢牢地锚定了他。

权谋的棋盘上,他或许稚嫩。

武力的世界中,他或许弱小。

但,他还有智慧,还有时间,还有母后用生命为他开启的…墨家之路!

秦嵩,这盘棋,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