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未停。苏城的夜,被密密麻麻的雨点织成一张湿漉漉的黑网,沉闷,压抑,像一口无形的棺。
林宅供堂,狐灯已灭,白婆的身体崩塌在供台前,血水混着香灰四散,像某种邪祟退散后的瘢痕。狐仙像眼窝空空,残油流下,在石案上刻下一道仿佛血痕的长印。
沈曜站在灯影尽头,雨声从屋顶滴入心头,冰冷刺骨。他的目光落在白婆已然僵硬的脸上,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丝淡淡的惋惜。
“走吧。”他轻声说,语气平静中透着疲惫。
乔正沉默片刻,点头。他也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缠绕心间,仿佛这盏灯灭得太过容易,甚至——不该如此简单。
他抬头望向高墙外,雨幕似帷幔垂落,风吹动枝叶发出簌簌声响,像低语,也像哭声。
二人离开前,沈曜取出一块红布,盖住了狐仙像。那是一种古老的封灵之法,虽无法彻底镇压神意,却可防止未净的魂力再度扰动。
狐灯一灭,梦理应终止,可沈曜心中却越来越确定:这只是序幕。
次日雨歇。
县署验尸房里,白婆的遗体被临时安放在铁皮棺内,棺上结满灰尘和水珠,冰冷得像一块未入土的墓碑。
乔正看着棺身上贴的“民间非正常死亡”字样,皱眉低声问:“您觉得她……是真疯,还是在演?”
沈曜摇头:“她疯,也清醒。”
乔正一怔。
“一个真正的疯子,是无法准确施咒、记法、掌灯的。她疯的是执念,清醒的是步骤。”沈曜眼神沉冷,“她不是在表演,而是在完成。”
乔正欲言又止:“可她失败了。”
“失败?”沈曜低笑,“她只失败了一部分。”
他从风衣内袋取出竹简,摊在案上。
简面篆文斑驳难辨,但几个关键字尤为醒目:“狐以影行”、“七夜不灭”、“冥灯为媒”。
“七夜,是祭期;狐灯,是媒介;冥体,是容器。”沈曜指着其中一句,“魂若不绝,愿与身连——说明祭魂不必附于原身,只需依托冥体,完成魂身重聚。”
乔正愣住:“您的意思是……白音从一开始,就不是她女儿?”
沈曜点头:“她是白婆亲自以初一残魂泥塑而成的‘魂壳’,是祭仪的终点,也是宿命的媒介。”
乔正神色变了变,低声:“那林初一呢?她真的死了吗?”
沈曜沉默了一瞬,道:“她死了一半。”
“……死了一半?”
“魂未散尽,形未归地,便是不生不死。”沈曜语气平静,“白婆从狐仙庙中请来狐灯,借狐火将她魂魄悬在‘七夜’之间。七夜未满,魂不得归阴;七夜若成,魂与冥体共鸣,便可复归人间。”
“那……她真的能复生?”
“或许不能,但能‘梦回’。”沈曜冷笑,“狐仙的梦,既可藏魂,也可寄生。”
这时,验尸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守卫快步走进,低声禀报:“林家来人了,说……要带走遗体。”
“谁来?”沈曜问。
“是林老夫人。”
林宅中庭,水渍未干。斑驳砖缝间爬满青苔,墙角积水已变成污泥,浮着几根红线残丝,像是昨夜断裂的魂牵。
沈曜再次踏入林宅,望见林老夫人端坐厅前,穿着黑色对襟褂子,脸色苍白,神情却异常沉静。
她开口:“你们灭了灯。”
沈曜点头:“不灭,便无归。”
她声音缓慢,却带着某种压抑的哀愤:“那盏灯,是她唯一的归路。你们灭了它,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你说的是初一?”
林老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起身,走到庭院中央那口废井前,轻轻掀开压在井口的青石与木板。
井下幽幽,风从井口升起,带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息。沈曜眯眼望去,隐约可见井壁上挂着残破的铜铃、狐尾符和红纸咒封。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她声音像从地下飘出。
“狐灯井。”沈曜答,“是当年的祭井。”
林老夫人轻轻点头,像是回忆,又像是释然:“当年林家世代香火不断,每逢七夜,选一女童‘入梦’。梦成,狐现;梦绝,家衰。”
“初一也是被选中?”
“是。”她眼中闪过一抹苦意,“她六岁那年,第一次入井,梦中说看见一条三尾白狐,赠她一盏红灯,自此梦魇缠身,每逢七夜必惊魂。”
“那盏红灯,是狐仙赠的?”
“是狐契的象征。”她缓缓道,“林家祖上曾与狐仙定下血契:凡后代女丁,生七夜必献初灯,为狐引魂。初一……是第七代。”
乔正倒吸一口凉气:“这岂不是……早注定了她的命运?”
林老夫人惨笑:“注定?命若能改,还要神明做什么?”
她指向井底:“那里藏着你们要找的答案。”
沈曜没有犹豫,俯身望向幽井:“你们把初一的……魂藏在那里?”
“她的魂,在七夜时从肉体中剥离,用香泥封印,注入狐像之内,再借红灯续命。”
“那她的身体呢?”
林老夫人闭眼片刻:“埋在香林庙后。”
沈曜点点头,转身道:“乔正,取开封工具,今晚下井。”
乔正一愣:“今晚?可现在刚雨停……”
“等不得了。”沈曜语气如刀,“白婆虽死,仪式残痕尚在。若不彻查,狐契未绝。”
乔正知道拦不住,咬牙点头:“我马上去准备。”
沈曜盯着井底,低声自语:“狐灯已灭……可狐影未散。”
当夜子时,月光透出云缝。
狐灯井旁立起三盏长杆风灯,映照着井口阵纹。沈曜换上短衣,持烛灯、带封灰符,顺绳而下。井壁潮滑,香泥已碎,铜铃断裂,但井底竟并非泥水,而是一处封闭的密龛。
密龛内,摆着一尊早已残损的三尾狐雕像,像身断裂,腹中镂空,其内嵌着一枚血红玉片,表面浮刻:“音——契体”。
沈曜凝视良久,手指拂过玉片,一股寒意瞬间涌上指尖。他忽然看到玉片之下,有一道极细的裂痕,裂痕中渗出淡红雾气,竟隐约发出低语——像是婴儿哭声。
“白音……魂未散。”
他猛然回头,却见密龛后墙一块狐眼纹石板开始泛红,一道血线浮现,缓缓形成字形——
“第七夜,未终;冥契,犹在。”
沈曜神色一变,迅速封闭香灯,举符贴在石板之上。雾气消散,哭声止息,井中重归沉寂。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原来……白婆的祭,只是续契,而真正的冥灯——还在点燃。”
他仰望井口,月光投下一道银线,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狐影未尽,梦仍未醒。
而远在香林庙后的某处,落满尘埃的冢前,一缕微弱红光悄然亮起,在风中摇曳——仿佛,是另一盏未熄的冥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