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生来便是妖怪村庄里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唯有枭白相信妖族本善。
青芜村的晨雾总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像是陈年血痂泡在溪水里沤出的味道。葳蕤蜷缩在瘴气林最深处的石窟里，听着外头传来的竹哨声——那是巡山队在清点猎物，也是在提醒所有“异类“该藏好尾巴。她脊背的藤蔓突然簌簌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石窟外的灌木丛被轻轻拨开，一双皂色云纹靴先踏了进来，接着是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沾着露水的苔藓。枭白总爱穿这样素净的衣裳，与青芜村妖怪们偏好的兽皮羽衣格格不入，倒像是从山下说书人口中的话本里走出来的书生。
“今日的朝露凝在蕨类叶上，最是清润。“他将青瓷碗递过来时，指尖蹭过她的掌心，带着山巅雪水般的凉意。碗里浮着几粒殷红的浆果，是只有枭白才找得到的活血草果实，能压下她血脉里时常翻涌的暴戾之气。
葳蕤接过碗的手在抖。她昨夜又失控了，藤蔓挣破皮肤缠上了误入石窟的野兔，等回过神时，毛茸茸的小东西已经没了气息。此刻那些淡紫色的藤蔓正不安地在她腕间蠕动，尖端还沾着未褪尽的血痕。
“又做噩梦了？“枭白蹲下身，用帕子仔细擦拭她的手腕。他的动作总是很轻，仿佛她是株易碎的琉璃草。他的银发随着低头的动作滑落颊边，发尾系着的墨玉坠子轻轻晃动，那是他修出人形时，母亲用内丹所化的护身符。
在青芜村，银发是极不祥的征兆。老人们说，那是吸了太多怨气才会有的颜色。可葳蕤觉得，枭白的银发比山涧里的月光还要好看，尤其在他笑的时候，银辉里会浮起细碎的光尘，像撒了把碾碎的星子。
“梦见我爹娘了。“她小声说，牙齿咬着下唇。村里的妖怪们总在她耳边念叨，说她那修成人形的花精母亲，是如何用藤蔓勒断过路客商的脖颈；说她那蛇妖父亲，是怎样生吞了三个幼童的内丹才修成正果。这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心口十六年，早已成了不敢触碰的脓疮。
枭白的动作顿了顿，抬眼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你爹娘是好人。“他说得笃定，仿佛亲眼见过似的，“我母亲临终前说过，当年若不是你母亲以百年修为相赠，她根本渡不过天雷劫。“
葳蕤猛地抬头。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她知道枭白的母亲是只修行千年的雪狐，在十年前那场山洪里为了救村里的幼崽耗尽了修为，是整个青芜村都敬重的存在。可连这样的母亲，都没能改变村里对她的敌意。
“他们说我是灾星。“她低下头，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那双竖瞳的蛇眼，总是让她想起祠堂里供奉的镇邪画像，“我出生那天，桃林全枯了，溪流都变成了血色。“
“那是因为你父亲用本命精血护住了你。“枭白突然握住她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蛇族最是护短，他是怕你受天道反噬。“
他的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熨帖着她冰凉的皮肤。葳蕤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藤蔓不知何时悄悄缠上了他的手腕，开出米粒大的小白花。这是只有在枭白身边才会有的景象，在其他人面前，她的藤蔓永远是张牙舞爪的模样。
“该回去了。“枭白看了眼天色，远处的雾霭里已经传来了梆子声。他是村里的巡山队长，今日轮到他值守东边的结界。临走前，他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木哨，“若遇着麻烦，吹三声长哨，我即刻便到。“
木哨是用雷击桃木做的，能避开青芜村的禁制。葳蕤攥着那冰凉的哨子，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瘴气深处。银色的发丝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像极了她小时候在父亲画册里见过的月下狐影。
等石窟外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敢取出藏在石缝里的旧帕子。帕子上绣着半朵缠枝莲，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村里的老妪说，花精的帕子若沾了蛇妖的血，便会显出另一半花影。可她试了十六年，那半朵花始终孤零零地开着，像她从未完整过的人生。
手腕上的藤蔓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正在靠近。葳蕤瞬间缩到石窟最深处，将帕子紧紧按在胸口。藤蔓自动绷直，尖端泛出危险的青黑色。
“小杂种，果然躲在这里。“粗嘎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传来，熊妖莽山的身影堵住了石窟入口，他身后跟着两个手持骨刺的狼妖，“村长有令，带你去祠堂问话。“
葳蕤的竖瞳骤然收缩。祠堂是村里审判妖邪的地方，上回去过的妖怪，没有一个能完整走出来。她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木哨，指尖却被狼妖甩出的绳网缠住——那网是用百鬼藤编的，专克草木精怪，触到皮肤便燃起细密的黑火。
“放开我！“藤蔓疯长着想要挣脱，却被百鬼藤越缠越紧。黑火灼烧皮肤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恍惚间似乎看到枭白的银发在雾中闪现，可下一秒，莽山的巨掌已经攥住了她的后颈。
“别挣扎了，“莽山的笑声震得石窟顶上落下碎石，“枭白队长正在东边结界忙着呢，就算听见你的惨叫，也来不及赶过来。“
粗糙的掌心掐进她的皮肉，带来窒息般的疼痛。葳蕤在被拖拽出石窟的瞬间，拼命将木哨塞进石缝深处。她看见莽山腰间挂着的狼牙 necklace上沾着暗红的血迹，那是今早巡山队带回的“猎物“留下的。
青芜村的石板路在脚下颠簸，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村民们从各家的屋舍里探出头来，眼神里有憎恶，有恐惧，却没有一丝怜悯。有个穿红袄的小狐妖朝她扔来石块，正好砸在额角，血珠顺着脸颊滑落时，她闻到了自己血液里混杂的两种气息——花精的甜香与蛇妖的腥咸，如此格格不入，却又被强行糅合在这具躯壳里。
祠堂的朱漆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里面弥漫着檀香与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正中央的供桌上摆着七盏长明灯，灯油里浸泡着的，是历代被处决的“邪祟“的指骨。葳蕤的目光突然被供桌最左端的东西攫住——那是枚蛇鳞，泛着幽蓝的光泽，与她尾椎处的鳞片一模一样。
“跪下！“莽山一脚踹在她膝弯，百鬼藤的黑火瞬间窜上她的脊背。葳蕤咬着牙没让自己倒下，视线死死盯着那枚蛇鳞。她记得父亲说过，蛇族的逆鳞会随主人的精血流转，若主人遭横死，逆鳞便会自行飞回出生地。
原来父亲早就死了。不是像村里说的那样被天雷劈得魂飞魄散，而是死在了这祠堂里。
“可知罪？“村长的声音从神龛后传来，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拄着的龙头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供桌上的长明灯突然齐齐暗了暗，“昨夜西村的牛妖幼崽，是不是你杀的？“
葳蕤猛地抬头。她昨夜明明一直待在石窟里，怎么可能去西村？可当狼妖将那具浑身是洞的幼崽尸体拖进来时，她的血液几乎冻僵了——那些伤口，分明是被藤蔓绞杀的痕迹。
“不是我！“她嘶吼着想要挣脱，百鬼藤却勒得更紧，“我从没离开过瘴气林！“
“除了你这半妖，谁还能同时使出花藤与蛇毒？“村长从神龛后走出来，他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你爹娘当年就是这样残害同族，如今你果然继承了他们的劣根性！“
葳蕤看着他袖口露出的半截狐毛，突然想起枭白说过，村长年轻时曾与他母亲争夺过族长之位。那时她母亲还笑着说，人心之恶，有时比妖性更甚。
“我没有！“她的藤蔓突然暴涨，冲破百鬼藤的束缚，直扑村长面门。却在离他三寸处被一道金光弹开，重重撞在祠堂的梁柱上。口血喷涌而出时，她看见村长袖口的狐毛动了动，那不是普通的皮毛，而是用符咒炼化过的法器。
“冥顽不灵。“村长的拐杖再次顿地，祠堂的地面突然裂开，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渊，“按村规，当投入锁妖渊，让地火焚烧七七四十九日，净化你这肮脏的血脉！“
莽山狞笑着朝她走来，蒲扇大的手掌带着腥风。葳蕤闭上眼睛的瞬间，突然听见祠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银铃般的响动——那是枭白的墨玉坠子碰撞时才有的声音。
“住手！“枭白的身影撞开大门，银发在昏暗的祠堂里炸开，像突然泼洒的月光。他挡在葳蕤身前时，琥珀色的眸子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怒意，“村长，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怎能动用私刑？“
“证据？“村长冷笑，“这满身的藤蔓，这蛇妖的竖瞳，难道不是证据？“
枭白俯身将葳蕤扶起，指尖触到她脊背的伤口时，眉头骤然拧紧：“百鬼藤乃禁术，村长何时允许莽山私用了？“他的声音不高，却让莽山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祠堂里陷入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知道，枭白虽年轻，却握着村里一半的兵权——那些感念他母亲恩情的老妖怪，都唯他马首是瞻。
村长的拐杖在袖中攥得发白，却还是放缓了语气：“白儿，你太心软了。这半妖留着始终是祸害，当年若不是你母亲力保...“
“我母亲说得对，“枭白打断他，小心翼翼地将葳蕤打横抱起，“妖族的善恶，从不在血脉，而在心性。“他抱着她转身时，银发扫过供桌，那枚幽蓝的蛇鳞突然发出细碎的光芒，悄无声息地粘在了他的衣摆上。
葳蕤靠在他怀里，能听见他胸腔里沉稳的心跳。百鬼藤的灼烧感还在蔓延，可被他抱着的地方却暖得惊人。她偷偷睁开眼，看见他紧抿的唇角，和下颌线绷起的弧度。
走出祠堂时，阳光正好穿透云层落在他发间，银辉里浮起细小的尘埃。葳蕤突然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有片漫无边际的桃林，穿月白长衫的少年站在花雨里朝她笑，发间的墨玉坠子，也像这样闪着光。
“抓稳了。“枭白突然加快脚步，腾身跃上屋顶。风声在耳边呼啸，她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鼻尖蹭到他衣襟上的冷香，那是只有山巅的雪莲才有的味道。
等落在瘴气林边缘的石窟前，葳蕤才发现自己还死死抱着他不放。藤蔓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腰，开出一串细密的白花，像条怯懦的锁链。
“抱歉...“她慌忙松开手，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
枭白却像是没看见那些藤蔓，径直取出药箱：“百鬼藤的毒需用无根水清洗，我去山涧取些来。“他转身时，衣摆上的蛇鳞轻轻坠落在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葳蕤捡起那枚鳞片时，指尖突然传来灼热的刺痛。鳞片上浮现出细密的纹路，竟与她尾椎处的鳞片完全吻合。更让她心惊的是，鳞片背面刻着个极小的“枭“字——那是父亲的笔迹，她在旧画册的扉页上见过千百遍。
山涧方向传来枭白的呼唤，她慌忙将鳞片塞进领口，贴在胸口最温暖的地方。那里跳动着的，除了她的心脏，还有某种刚刚苏醒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
枭白提着水桶回来时，正看见她对着空药箱发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箱底压着的帕子——那半朵缠枝莲，不知何时竟显出了淡青色的轮廓，像是被谁的血晕染过。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水桶的手指关节泛白。有那么一瞬间，葳蕤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怜惜，而是掺杂着震惊、痛苦，还有某种她读不懂的、深沉如海的情绪。
“怎么了？“她忍不住问。
枭白迅速别开脸，将水桶放在石台上，声音有些发哑：“没什么。“他取出银针时，发尾的墨玉坠子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发出急促的轻响。
石窟外传来村民的喧哗，夹杂着莽山愤怒的吼叫。枭白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将最后一根银针扎进葳蕤的穴位，低声道：“我去处理些事，你待在这里别出去。“
他转身离开的瞬间，葳蕤抓住了他的衣袖。藤蔓在他小臂上缠了个圈，像在哀求：“别去...他们会为难你的。“
枭白低头看了看那圈白花，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柔。他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珍宝：“别怕，我很快回来。“
他走后，葳蕤才发现他留下的药箱里多了样东西——那是本线装的古籍，封面上写着《青芜秘录》。她翻开第一页，瞳孔猛地放大，上面赫然画着两种图腾：左边是蛇盘莲花，右边是银狐望月，而在最下方，是朵完整的缠枝莲，花心处写着两个小字：共生。
石窟外的喧哗越来越近，夹杂着某种令人心悸的符咒声。葳蕤将古籍藏进石缝，指尖触到领口的蛇鳞，突然明白了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当莲花合璧，银狐衔月，便是血脉归位之时。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此刻胸腔里的悸动越来越烈，像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而那悸动的频率，竟与祠堂方向传来的、枭白的灵力波动，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藤蔓突然疯长起来，穿透石窟的穹顶，在半空中交织成网。淡紫色的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散发出清甜的香气，与枭白身上的冷香完美融合。葳蕤抬头望去，那些盛开的花盘里，竟都映出了同一片景象——银发的少年被围困在祠堂中央，背后的族人手持法器，而他身前，是村长那张狰狞的脸。
她的竖瞳骤然变成赤金色，尾椎处的鳞片发出灼热的光芒。葳蕤抓起石缝里的木哨，用力吹响——三声长哨划破瘴气林的寂静，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一次，她不想再躲了。
无论是为了父亲留下的谜团，还是为了那个始终相信她的银发少年，她都要走出这片瘴气林。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