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雨下得古怪。
细雨绵密,偏带着股腥气,落在身上还有些灼烫。老人们望着阴沉天色直摇头,都说这雨邪性,怕是要出事。
果然没过几日,就有人见红云庙主踏云往河心去。他袖中甩出一杆黄旗,霎时风卷云涌,雾岗河浊浪翻腾,隐约可见蛟龙在浪里怒啸。
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河岸成片竹林倒伏,连县北乱葬岗都震塌了几座坟头。
庙主终究没能降住蛟龙,只斩下半截尾须便退回山中。蛟龙负伤遁走时搅乱了水脉,自此碧竹县的雨就没停过,一下便是十日半月。
县里凡人本靠竹编过活,这连日阴雨让竹器极易发霉,生意萧条了不少。
许戒甲踩着湿滑山路,耳边尽是雨打竹叶的沙沙声。
走到歪脖子老槐树下,几个正在烧纸钱的破落户抬头,见他一身红云袍,脸色骤变,连滚带爬地钻进雨幕里逃了。
红云袍,红云庙。
虽说是修仙门派,却因这连日异象,名声渐渐坏了。
“又是一年风烟过。”许戒甲拂去碑上落叶。那石碑粗陋,连个名姓都没刻。“前辈,今年来得迟了些,还望海涵。”
三炷线香插进湿土,他两指轻搓,香头便窜起青白火苗。
说来也奇,那烟气竟笔直如尺,任斜风细雨如何撩拨,纹丝不动。
日暮西沉时,坟头忽地腾起一股青雾,凝出个白发稀疏的老鬼。
“小滑头....”老鬼抽了抽鼻子,咧开嘴露出几颗黄牙,“今年带了什么好嚼谷?”
“前辈先尝尝。”许戒甲解下腰间葫芦,里头盛的是“子时露”,最能滋补阴魂。
葫芦刚开塞。
老鬼便迫不及待地张嘴猛吸,喉间发出满足的嗬嗬声。
“雾莲尖的露水掺了血砂,滋味尚可。”老鬼咂着嘴,忽然叹道,“可比不上前年那枚青烟丹....啧啧,你师父炼的丹,那才叫一个绝!”
“丹药难得。”
“还望前辈体谅。”
山风掠过,许戒甲暗捏袖中镇魂铃。
这老鬼生前自称道门真传,死后用秘法吊着鬼躯不散。去年清明为争抢阴气,硬生生掀翻了十六座新坟,闹得乱葬岗怨气冲天,差点酿成灾疫。
若非许戒甲帮着遮掩,怕是早被路过的修士除了。
“.......”
四下寂静。
唯有雨滴敲打竹叶的沙沙声。
老鬼盘踞坟头,浑浊的眼珠盯着许戒甲,忽地咧嘴一笑:“你走阴入府,通晓鬼语,三年来每逢清明必来供奉。今日既然开口,必有所求。说吧,老夫若能帮,便帮你一把。”
许戒甲沉默片刻,低声道:“晚辈...想求一条活路。”他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师父欲以弟子炼法,我不想死,我要逃出去。”
“唔.....”
老鬼神色微动,似在掂量。半晌才幽幽道:“我知道你在红云庙里给洪冬荣当徒弟,那家伙师承二代庙主池锦,道佛双修,早已筑基多年,虽未再进一步,但对付你一个炼气三层,易如反掌......”
沉吟片刻——
老鬼身上寿衣暗纹流转,云篆交错着勾出几句法诀。
“此乃云隐无相诀。”
“碧竹县外有一雾岗河,内有蛟龙潜伏,那长虫虽是属寒性,但早年吃过一株云母芝,你取口中龙涎,便能速成此术,化雾遁形,消去行踪。”
“不过么...”
许戒甲眼睛一亮,刚要开口,却见老鬼身形一颤,法诀骤然散了。
他赶忙抱拳道:“前辈有事尽管吩咐,日后清明,我定加倍供奉露水。”
“我不要这些东西。”老鬼咧着嘴,胳膊耷拉在墓碑上。“三年前年洪冬荣在黄栖山斩妖,用镇魂铃收了七只画皮鬼,于丹炉炼出三粒丹药,老道需一粒续命。”
“好!”
许戒甲没犹豫,当即点头。
三年前他穿越至此,成了红云庙弟子。
洪冬荣表面是授业恩师,背地里却因修为停滞,早已偷偷练了邪法。若非魂入地府懂了鬼语,从庙中老鬼处得知消息,他至今还蒙在鼓里。
如今洪冬荣抓不到散修,竟打上自家弟子的主意!
若非如此。
他也不会这么急切!
“好!你给我供奉三年,我也不是那绝情的鬼。”老鬼忽站起身,脱下身上寿衣递过来:“红云庙上空有三色彩云,是勘测宝物。你才炼气三层,想在他眼皮底下做事,太难。”
“那我.....”
许戒甲迟疑片刻,看着寿衣忽有所悟。
“蜃阴寿衣。”
“外避阳间水火,内挡阴风鬼啸。”
“待月圆之际,还能激发衣中蜃精魂魄,遮掩身形,叫人不知你所在。但它能力有限,不足以遮蔽庙上云朵窥探,只能暂作护身之物。”
“真想远走高飞,还得学我方才教你的《云隐无相诀》。”
“不过你记着。”
老鬼脱了寿衣,身躯淡得像白水,连黄牙都失了色。他虚指许戒甲的脸,忽然道,“小家伙,莫道我没提醒你....”话音里掺了三分戏谑,“做鬼的虽说奈何不得活人,可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话尾化作一声叹息,混着远处随风飘来的上坟哭丧调,一并消散在绵绵细雨里。
老鬼随风而散。
坟头三炷残香,青烟袅袅,在雨中倔强地升腾。
“呼~”
许戒甲长吁口气,环顾四周见荒凉依旧,赶忙把寿衣折好藏进怀里,顺着山间小道回红云庙。
...................
从老鬼那求了法,许戒甲心事重重地往县南走。
三年前刚穿越来时,消化完原身记忆,他心底便燃起一股念想:“前世浑噩渡日,不知所谓。如今身处这求道修仙之地,总得闯一闯,闯出个名头来!”
可惜——
资源有限。
求道艰难。
他不过红云庙十八弟子之一。
三年来早起晚睡,耕地、采云、收露,到月底除了些灵物,就只有二两青云膏。这般勤勉,也只学了两个术法、一卷根本经,攒下二十来块灵石。
可叹。
可惜。
如今二十出头的年纪。
还未见过人烟繁愁,志怪豪侠,日后怕也落个老鬼的下场。
长生难望啊!
胡思乱想。
跨步翻山。
他转过一处山坳,山雾忽得左右分开,但见十步开外立着个红云袍的道人。
“重明师兄。”
许戒甲拱手问好。
庙里十八弟子——
除去大师兄,三师兄外,便是这位六师兄重明,修为达到练气极限,练气六层的境界。
有传言。
他是寻到了机遇。
重明目光如水,在许戒甲衣襟处稍停:“待会要讲经了,切莫晚去。”
“谢师兄。”
山风涌动,重明的身影渐隐雾中。
许戒甲整了整衣冠,远处云海之间,红云庙的朱红飞檐若隐若现。忽闻晨钟响起,声震九霄,惊起林间栖鹤。
“咚~!”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