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晃了晃手里那只粗陶破碗,碗底一点浑浊的茶渍在火光下格外显眼。
他那轻松的语气,仿佛刚才谈笑间废人如拂尘、弹指崩灭凝脉境巅峰全力一击的人不是他,而只是一个讨水喝的过路客。
林听若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和无数疑问。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作数。先生请稍候。”
她转头看向车厢外抱着那堆沉甸甸钥匙财物、兀自处于巨大震惊中的福伯,声音恢复了林家掌舵人的沉稳,“福伯,烦劳你先带张掌柜和伙计们进去处理伤势,清理门户。阿福,你留下照看马车。”
“是…是,小姐!”福伯一个激灵,连忙应下,小心地将那象征着一个帮派覆灭的“战利品”拢在怀里,招呼着张掌柜和几个相互搀扶的伙计,匆匆进了米行那扇伤痕累累的大门。
阿福则抱着叶知那只“价值连城”的破碗,缩在车辕旁,大气不敢出,看叶知的眼神如同看庙里的神像。
林听若这才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鬓发,迈步走出车厢。夜风吹拂着她月白色的裙裾,清丽的脸庞在火光下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的星子,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锐利和审视。
她走到叶知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福礼,姿态比在“一碗香”茶楼时更为郑重:“林家林听若,再谢先生救命之恩!今夜若无先生仗义援手,林家…恐已倾覆。”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那是情绪剧烈起伏后的余波。
叶知随意地摆摆手,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拂去肩上的灰尘:“谢什么?不是说了嘛,主要是我的碗受了惊吓,需要点好茶压压惊。再说了,”他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白米和焦黑的痕迹,又指了指自己。
“你看,我这人最怕麻烦。要是你们林家真被那帮糙汉拆了,我上哪儿找清净地方喝茶去?总不能天天蹲‘一碗香’喝洗锅水吧?那多委屈我的宝贝碗。”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腰间的粗糙木剑,仿佛在安抚另一个“受惊”的伙伴。
林听若看着他这副煞有介事、将惊世骇俗之举轻描淡写成“怕麻烦”、“委屈碗”的模样,心头那股沉重和敬畏,竟被他搅得松动了几分,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莫名的轻松感悄然滋生。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随即又迅速抿紧。
“先生放心,听若承诺的茶,必是最好的。”她直起身,目光坦诚地迎向叶知那双深邃却又似乎蕴着笑意的眼睛,“只是…此地污浊,不宜久留。先生若不嫌弃,请随听若移步林家小院?新沏的茶,想必已经备好了。”
这是再次的邀请。与在“一碗香”茶楼那次带着试探和孤注一掷的招揽不同,这一次,林听若的语气更为诚恳,也更为笃定。
眼前这个神秘莫测、手段通天的叶知,已是林家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依仗。无论他目的为何,这橄榄枝,林家必须牢牢接住!
叶知闻言,眼睛顿时一亮,脸上那点疲惫瞬间被期待取代:“那还等什么?走走走!我这五脏庙都快闹翻天了!”
他动作利落地跳下马车,动作轻盈利落,落地无声。他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顺手从还在发懵的阿福手里拿回自己的破碗,对着林听若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熟稔得像是回自己家。
林听若看着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松了下来。她微微颔首,转身引路。
福伯已经安排妥当,从米行里匆匆赶出,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在前方照亮坑洼的石板路。阿福则牵着马车,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在青石城寂静的街道上。夜色深沉,大多数人家早已熄灯安寝,只有零星几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里残留的尘土和血腥味渐渐被夜露的清冷气息取代。
叶知端着碗,脚步轻快,嘴里甚至还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从未发生过。林听若走在他身侧,听着那不成调的哼唱,感受着夜风的微凉,心头却是一片纷乱。
叶知展现的力量太过匪夷所思,完全超出了她对“修士”的认知。他为何要帮林家?真的只是为了…茶?还是另有所图?林家这艘风雨飘摇的小船,接下这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究竟是福是祸?
无数的疑问如同乱麻般缠绕在她心头。她忍不住侧头,悄悄打量着身旁这个谜一样的青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清澈,带着点孩子气的期待,专注地看着前方福伯手中摇晃的风灯,仿佛那灯火的明灭便是世间最有趣的事。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会是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动辄废人修为的绝世凶神吗?林听若心中充满了矛盾。
很快,林家那熟悉的白墙黑瓦小院再次出现在眼前。院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温暖的灯光,还有吴妈焦急的脚步声。
“小姐!您可回来了!”吴妈听到动静,一把拉开院门,脸上满是担忧和急切,当看到林听若身后的叶知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连忙低头行礼,“叶先生。”
“吴妈,快备茶!要最好的青岩翠!还有…看看厨房还有什么点心,一并端来书房。”林听若一边吩咐,一边引着叶知穿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庭院,径直走向书房。
书房内,油灯明亮。书案一角,果然已经换上了一套更为精致的青瓷茶具,旁边放着一个崭新的紫砂茶叶罐,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飘出糕点的甜香。
叶知一进门,目光就被那套茶具和茶叶罐吸引了过去,鼻子还下意识地嗅了嗅,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嗯!这味儿正!林家果然信人!”
林听若请他在书案旁的客位坐下,自己则走到主位,亲自执壶烫杯、取茶。她的动作依旧优雅流畅,但比之前少了几分刻意,多了几分沉稳。滚水注入青瓷盖碗,墨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沉浮,清冽悠长的茶香再次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夜风带来的微寒和心头的烦扰。
“先生请。”林听若将第一杯茶轻轻推到叶知面前。
叶知也不客气,端起茶杯,依旧是先深深嗅了一口,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然后才小啜一口,闭目品味片刻,满足地喟叹一声。
“好茶!火候正好,山野清气锁得一丝不漏,回甘绵长!林小姐这手茶艺,深得个中三味啊!”
他放下茶杯,毫不吝啬地夸赞,随即又拿起一块食盒里精致的桂花糕,咬了一口,眼睛更亮了,“嗯!甜而不腻,桂香浓郁!比‘一碗香’的粗面饼子强多了!”
他吃得香甜,喝得满足,那副纯粹享受美食的模样,让林听若紧绷的心弦不知不觉又放松了几分。
她自己也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带着清冽的微苦滑入喉咙,仿佛也涤荡了今夜所有的惊惶与疲惫。暖意从胃里升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书房里,茶香氤氲,灯光柔和。书案对面,叶知专心对付着点心和茶水,发出满足的咀嚼声。方才长街上的血腥厮杀、黑虎帮的覆灭,仿佛只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世界的故事。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宁静笼罩着小小的书房。
林听若看着叶知那副毫无心机、专注于口腹之欲的样子,心头那些关于力量、关于目的的沉重疑问,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至少在此刻,他是林家的大恩人,他喜欢林家的茶和点心,这就够了。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叶知随意放在书案一角的那只粗陶破碗上。碗沿的豁口清晰可见,碗身粗糙,洗得再干净也掩盖不住它的廉价和普通。然而,就是这只碗,在方才的长街上,发出了那两声改变一切的、如同神谕般的轻响。
“先生…”林听若的声音在宁静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听若冒昧,观先生…似乎对这茶具碗盏,颇有讲究?”
她斟酌着词句,目光在叶知腰间那柄同样毫不起眼的木剑上扫过。她隐隐觉得,叶知对这只破碗的珍视,恐怕并非只是表面上的玩笑。
叶知刚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闻言动作一顿,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才慢悠悠地咽下去。他拿起那只破碗,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碗沿,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追忆。
“讲究?”他笑了笑,语气随意,“也说不上。只是觉得,器物与人一样,贵在一个‘真’字。”他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碗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这碗,粗陶所制,无釉无彩,甚至还有豁口。但它可能盛过最烈的酒,也装过最苦的茶。烫过,摔过,却依旧能盛水不漏。它知道自己是什么,也安于本分。”
他抬起眼,看向林听若,目光清亮,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比那些金玉其外,却连温水都怕烫的琉璃盏,强得多。”
林听若心头猛地一震!叶知这番话,看似在说碗,却又何尝不是在说人?在说…这世道?她想起林家如今的处境,想起父母杳无音讯后那些落井下石的“故交”,想起赵三之流的凶残贪婪…那些表面光鲜、内里龌龊之辈,与叶知口中“怕烫的琉璃盏”,何其相似!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清澈的眸子里闪过复杂的情绪。叶知…他究竟是在暗示什么?还是…只是随口一说?
就在这时,叶知腰间那柄一直安静悬挂的粗糙木剑,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嗡…
一声极其微弱、短促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剑鸣,在叶知的腰间响起。
叶知摩挲碗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瞬。他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瞬间沉静了下去,如同古井无波,深不见底。他仿佛没有察觉,依旧端着破碗,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林听若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察觉到那声微不可闻的剑鸣。她看着叶知望向窗外的侧影,那平静的神情下,似乎隐藏着比青石城夜色更深邃的东西。
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跳脱不羁、贪恋口腹之欲的青年,他的内心深处,或许藏着旁人难以想象的浩瀚与孤寂。
书房内的茶香依旧袅袅,但那份刚刚升起的宁静,却仿佛被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悄然渗透,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意味。
叶知收回目光,看向林听若,脸上又重新挂起那副轻松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破碗:“林小姐,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你看…是不是该给我的‘镇店之宝’,续个杯了?空碗对着人,多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