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那带着纯粹兴奋的清朗声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死寂的书房里激起一圈圈涟漪,却无法驱散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福伯描述的景象——空无一物的骨灰私库、深不见底的诡异裂口、吸噬火光的惨绿、还有那些面带微笑却魂魄尽失的尸首——每一桩都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邪异!这绝非人力可为,更像是志怪话本里描述的妖邪鬼蜮!
林听若脸色煞白,指尖冰凉。黑虎帮覆灭带来的短暂曙光,瞬间被这扑面而来的、更深沉的阴霾吞噬。林家刚刚攫取这泼天富贵,脚跟未稳,便一脚踏入了这等凶煞绝地!这哪是藏宝窟?分明是催命符!
福伯更是吓得面无人色,身体抖如筛糠,嘴唇哆嗦着,看向叶知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不解。有趣?这等邪门诡异、吞噬人命的凶地,在这位爷口中,竟成了“有趣”?
叶知却仿佛感受不到书房内凝重的气氛。他收回摩挲着空悬剑鞘位置的手指,指尖那丝扭曲光线的奇异气流早已消失无踪。他脸上那副发现新奇玩具的笑容愈发灿烂,甚至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意味。
他几步走回书案前,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听若:“林姑娘,事不宜迟!这等‘奇景’,晚去一刻都是损失!咱们这就动身?”
“不可!”林听若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她看着叶知那张写满“寻宝”热情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
“先生!那田庄邪异非常,已害了数条性命!福伯所言绝非虚妄!此时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听若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报官,请城中修士或官府高人前往探查,林家万万不可再涉险境!”
她语气坚决,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林家不能再承受任何损失了!
尤其是叶知…这个来历神秘、力量通天的青年,是林家此刻最大的变数,也是唯一的依仗!他若在那邪异之地出了意外,林家顷刻间便会被打回原形,甚至面临更可怕的报复!
“报官?请高人?”叶知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扫兴的事情,脸上的兴奋瞬间垮了下来,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那多没意思!等那些官老爷和高人们磨磨蹭蹭地走完章程,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
他双手一摊,理直气壮。
“我这人好奇心重,不亲眼看看那‘会吸火的绿光’和‘笑着死的尸体’,这心里就跟猫抓似的,痒得慌!茶都喝不香了!”他顺手拿起书案上那只粗陶破碗,对着空碗底叹了口气,仿佛真的因为不能立刻去“探宝”而茶饭不思。
林听若被他这歪理邪说噎得一时语塞。好奇心重?茶饭不思?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看着叶知那副“你不让我去我就闹”的无赖表情,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跟这位爷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
“先生!”林听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恳求,“那地方凶险莫测,非人力可抗。先生虽…手段非凡,但听若实在不敢让先生为林家之事再履险地。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案上那安静的棉布包裹,“那地方的气息,似乎…颇为特殊,恐会惊扰先生…‘安睡’的老伙计。”
她搬出了那柄木剑。昨夜书房里那撕裂灵魂般的剑鸣和冰冷气息,是她唯一的、也是最有分量的筹码。她希望叶知能有所顾忌。
果然,提到“老伙计”,叶知脸上的无赖表情收敛了些。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书案角落那团棉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它啊?睡得沉着呢。只要别把房子拆了,一般吵不醒。再说了…”他话锋一转,带着点神秘兮兮,“那地方的气息,说不定对它还是大补呢?饿了一路,总得开开荤吧?”
开…开荤?!
林听若和福伯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棉布包裹的眼神充满了惊悚!这柄凶剑…难道还要吞噬那些邪异气息不成?!
叶知却不再给他们劝阻的机会,他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响。
“哎呀,说了半天,肚子都抗议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林姑娘,你那管够的早饭…是不是该端上来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儿嘛!”他笑眯眯地看着林听若,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吃饭”的架势。
林听若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样子,心头那点坚持瞬间被巨大的无力感冲垮。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与其让他偷偷溜去,不如…至少在自己眼皮底下。
“吴妈!”她扬声朝外唤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认命,“备早饭!送到书房来!”
“好嘞小姐!”吴妈的声音远远传来。
晨曦彻底驱散了薄雾,将金色的光芒洒满林家小院。庭院里,青石板上的水渍已干,翠竹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书房内,气氛却依旧有些凝滞。
精致的青瓷小碟里,摆放着几样清爽的小菜和热气腾腾的包子。一锅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散发着诱人的谷物香气。书案一角,那堆象征着财富与麻烦的钥匙扳指被暂时移开,腾出了用餐的空间。
叶知毫不客气,坐在客位上,左手端着那只粗陶破碗——里面盛满了金灿灿的小米粥,右手拿着一个松软的肉包子,吃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唏哩呼噜,毫无形象可言。仿佛刚才讨论的不是吞噬人命的凶地,而是今天天气不错。
“嗯!这粥熬得火候正好!米油都熬出来了,香!”他咬了一大口包子,含糊不清地夸赞,腮帮子鼓鼓囊囊,“吴妈这手艺,绝了!比‘一碗香’的隔夜馒头强一万倍!”
林听若坐在他对面,面前也摆着同样的早饭,却食不知味。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目光时不时飘向叶知,又迅速移开,心中纷乱如麻。
福伯垂手侍立在一旁,老脸上忧色重重,看着叶知那副饿死鬼投胎的吃相,只觉得心惊肉跳。这位爷…是真不怕啊!
叶知很快解决掉三个大肉包和两碗粥,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拍了拍肚子。他拿起桌上备好的干净布巾擦了擦嘴和手,动作随意。
“吃饱喝足,神清气爽!”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明媚的庭院,仿佛被院角那丛沐浴在晨光中的翠竹吸引了。
“林姑娘,福伯,你们慢慢吃,不用管我。我出去溜达溜达,消消食。”他说着,也不等林听若回应,便径直朝书房外走去。
林听若心头一紧,以为他这就要去城西田庄,连忙起身:“先生…”
“放心,”叶知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指了指庭院,“就在院子里转转,晒晒太阳,看看竹子。那‘藏宝窟’再有趣,也得等林姑娘你安排好人手带路不是?我这人路痴,出了门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语气轻松,带着点自嘲。
林听若闻言,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一些。只要他不立刻独自闯那凶地就好。
叶知摆摆手,不再多言,迈步走进了阳光明媚的庭院。
晨光温暖,鸟鸣清脆。叶知在庭院里随意踱着步,姿态悠闲。
他走到那丛翠竹前,停下脚步。翠竹挺拔青翠,竹节分明,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细响。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片竹叶,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清晰的脉络。
他的目光在竹丛中逡巡片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他的视线停留在竹丛根部一根斜逸出来的、约莫三尺来长、拇指粗细的竹枝上。
这根竹枝并非主干,显得有些纤细,甚至有些歪斜,但通体碧绿,竹节匀称,带着一种柔韧的生命力。
“嗯,就你了。”叶知满意地点点头,伸出手指,在那根竹枝的根部轻轻一划。
没有刀锋,没有元炁波动。
只是指尖极其随意地一划。
那根坚韧的竹枝便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断,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主干,落入了叶知手中。
他掂了掂手中的青翠竹枝,入手微沉,带着竹子的清香和凉意。竹枝表面光滑,只在断口处留下一个极其平整的切面。
叶知拿着这根新鲜的竹枝,走到庭院中央青石板的空地上。他随手挽了个剑花,竹枝破空,发出细微的“咻”声,轻盈灵动。
书房门口,林听若和福伯不知何时已经跟了出来,站在廊檐下。他们看着叶知折竹枝、挽剑花的动作,心头疑惑更甚。这位爷…又唱的是哪一出?
只见叶知并未舞剑,而是随意地将那根青翠的竹枝横在身前。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林听若和福伯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竟解下了腰间束衣的布带!
那是一条普通的青色布带,浆洗得有些发白。叶知动作麻利地将布带的一端,小心翼翼地缠绕在竹枝靠近顶端的位置,一圈,又一圈,缠绕得极其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件精细的工艺品。布带缠紧后,他打了个结实的结,将多余的部分塞好。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拿起这根缠了布带的青翠竹枝,横在眼前,左看右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嗯,这下顺眼多了!”他自言自语地点点头,随即手腕一抖,竹枝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一根临时折下的竹枝,而是一柄真正的利剑。
林听若和福伯面面相觑,完全看不懂叶知这番举动的用意。折竹枝…缠布带…当剑耍?这位爷的爱好…还真是…别具一格?
叶知却像是玩上了瘾。他手持“竹剑”,就在这洒满晨光的庭院里,开始演练起来。动作并不快,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是最简单的刺、撩、点、抹、格…一招一式,清晰分明,如同初学者在练习最基础的剑招。
然而,随着他缓慢而专注的演练,庭院里的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风,似乎停了。
竹叶的沙沙声也消失了。
阳光依旧明媚,但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凝滞”感,如同看不见的水波,悄然弥漫在庭院之中。
林听若站在廊檐下,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有些沉重,呼吸都似乎需要多用几分力气。她下意识地看向庭院角落那丛翠竹——竹叶依旧青翠,却仿佛失去了刚才的鲜活,变得有些…僵硬?
叶知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演练得很认真,眼神专注,动作一丝不苟。那根缠着布带的青翠竹枝在他手中,时而如灵蛇吐信,迅捷一点;时而如柳枝拂水,轻柔飘忽;时而如古松盘根,沉稳凝重。普普通通的竹枝,竟被他舞出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他演练得很慢,一套基础剑招反反复复,仿佛沉浸其中。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嗡——!”
一声远比昨夜在书房中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闷的剑鸣,毫无征兆地从书房方向——从那团包裹木剑的棉布里——穿透墙壁,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似昨夜龙吟般的锐利,反而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在深渊中翻了个身,发出的沉闷低吼!带着一种被惊扰的不满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
整个庭院仿佛都随着这声闷响微微震颤了一下!廊檐下的林听若和福伯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全身!福伯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叶知演练剑招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脸上的专注瞬间消失,眉头狠狠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凌厉的寒芒!那寒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猛地扭头,目光如电,射向书房!不是看向那传出剑鸣的书案,而是穿透了墙壁,仿佛锁定了书房内某个无形的存在!
几乎就在他目光锁定的同时!
“咔嚓!”
一声极其细微、仿佛琉璃碎裂的轻响,在书房内响起!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阴森、带着浓郁腐朽和血腥气息的诡异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地穿透了书房的门窗,扩散到了庭院之中!
这股波动出现的瞬间,林听若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仿佛赤身裸体被丢进了万年冰窟!灵魂都在发出哀鸣!比昨夜感受到的剑之锋锐更加阴冷,更加…邪恶!
叶知握着“竹剑”的手猛地收紧!那根青翠的竹枝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他脸上那副轻松跳脱的表情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冰冷。他缓缓抬起手中的“竹剑”,剑尖并非指向书房,而是遥遥指向城西的方向——正是福伯所说的西山坳,田庄所在!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叶知唇边溢出,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看来,那‘藏宝窟’里的耗子…有点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