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下去的时候,像被塞进滚筒洗衣机的衬衫。三维世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实验室天花板的裂纹——暴雨前的乌云把光滤成碎玻璃,正掉在我手背上的金属仪器上。仪器屏幕还亮着,绿色的坐标点在三维网格里疯狂跳动,像被戳中的蚂蚁。
然后就只有「铺展」了。
不是坠落,是所有属于「张立」的体积都被熨斗烫平。我的脊椎变成一条颤抖的直线,心脏压成薄如蝉翼的椭圆,连思考都成了在平面上拖行的痕迹。五感像被水冲散的颜料,触觉消失前最后一丝残留是金属台的冰凉,现在却变成一种奇怪的「贴合感」——我好像正趴在一张无限延伸的、带着细微纹理的「纸」上。
但「看」不见这张纸。
这里没有光,没有颜色,只有「灰度」的变化。当我试图「转动视线」,周围的灰调就像被搅动的水墨,浓淡不定。最诡异的是,三维世界的画面还在我脑子里烧着:实验室的Y型通风管、同事咖啡杯里升起的螺旋热气、窗外斜劈下来的雨线……这些带着体积感的图像在我「扁平的意识」里横冲直撞,每次回想都会让我感到一种撕裂般的错位——我能「想」出立方体的八个顶点,却摸不到任何一个棱角。
「嘶——你是什么东西?」
一个声音直接在我「意识平面」上划开。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更像是有人用针在我摊开的「存在」上刺了一下。这声音带着锯齿状的毛边,像劣质打印机吐出的断线。
我「感知」到一个形状靠近了。不是用眼睛,而是一种更本能的方式——当那个形状进入我的「感知范围」,周围的灰度突然变深,形成一个清晰的……矩形?不,是边缘带着圆弧的长方形,像一块被啃过的橡皮。它的「表面」有规律地明暗闪烁,像是在打量我。
我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嘴巴」这个器官已经不存在了。我试着集中精神,把三维记忆里的「声音」转化成某种信息,却只在意识里激起一阵混乱的灰度涟漪。
「别乱动,你边缘的墨还没干。」长方形的边缘抖了抖,明暗闪烁得更快,「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形状,凹凹凸凸的,像被揉过的纸。」
凹凹凸凸?我「感受」着自己的存在——确实不是规则的几何图形。我的「轮廓」时而是扭曲的椭圆,时而是缺角的多边形,三维记忆里的肢体残像还在不自觉地「活动」,导致我在二维平面上的形态不断崩解又重组,像一滩正在凝固的墨迹。
「我……」我努力把三维的「语言」压缩成二维的信息,「我叫张立……」
我的意识刚传递出这个信息,周围的灰度突然剧烈波动起来。远处的「线条」开始扭曲、断裂,像被风吹散的炊烟,一股冰冷的、带着锐利边缘的「感知」横扫过来。那感觉让我想起三维世界里,指甲划过玻璃的噪音。
「糟了!是『描边者』!」长方形的形状猛地向后缩去,边缘的圆弧变得尖锐,「它们专咬不规整的边!快跟我躲到『格线区』去!」
它用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拖动」着我在平面上滑行。不是移动,更像是整个存在沿着某个「方向」平移,周围的灰度像走马灯一样变换。我「看」到一些模糊的形状掠过:有的是细长的直线,像被拉长的针;有的是中空的圆圈,在平面上滚动时留下一圈圈灰度轨迹;还有的是复杂的多边形,彼此用边角「卡」在一起,形成某种稳定的结构。
那个冰冷的「感知」越来越近,所过之处,那些细长的直线发出惊恐的「尖鸣」——一种高频的灰度波动,然后就断成两截,边缘迅速变得平滑。
「它们是什么?」我急切地传递信息,同时在脑海里疯狂回想三维世界的物理学。掉维?空间折叠?难道那个实验真的把我压进了二维?
「别问了!」长方形的形状在一个由横竖线条构成的「网格」前停下,网格的线条粗重,带着印刷般的规整,「快进去!描边者不敢碰『标准格线』!」
我跟着它滑进网格。一进入网格区域,那股冰冷的感知就像撞上了无形的墙,在网格边缘徘徊,发出愤怒的、锯齿状的信息波动。我「瘫」在网格的交点上,意识因为恐惧和困惑而阵阵发虚。
长方形的形状在我旁边「喘息」——表现为边缘的明暗快速闪烁。「你到底从哪来的?」它的信息波动带着审视,「你的形状……好像有『厚度』?」
厚度?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中我的意识。在二维世界里,「厚度」应该是不存在的概念。难道它能感知到我残留的三维特征?
我试着在脑海里构建一个最简单的三维图形——球体。当球体的立体图像在我意识中旋转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我周围的网格线条竟然微微向外凸起,像是被什么东西从下方顶了一下。长方形的形状猛地向后跳开,边缘的明暗闪烁变成了混乱的杂讯。
「你做了什么?」它的信息里充满了恐惧,「你的『影子』……在变厚!」
我没有回答。三维记忆里,实验室的警报声突然清晰起来,那个绿色的坐标点在屏幕上炸开,变成无数飞舞的线段。也许不是掉维,而是……被「投影」到了这里?
网格外的「描边者」还在徘徊,像饥饿的野兽。我看着那些被它磨平的线条残段,又看看自己始终无法稳定的、凹凸不平的轮廓,突然明白过来:在这个一切都必须扁平规整的世界里,我这个带着三维记忆的「立体残像」,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长方形的形状慢慢靠近我,边缘的恐惧波动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好奇的、试探性的明暗变化。「你和我们不一样,」它说,「我们是『印出来的』,从出生就在格线里,知道哪里有墨,哪里是空白。但你……像滴到纸上的墨水,不知道会晕成什么样。」
印出来的?我捕捉到这个关键词,脑海里闪过打印机吐出的图纸。难道这个二维世界是……被创造出来的?
「你有名字吗?」我问它,努力让意识传递的信息变得平缓。
它停顿了一下,周围的灰度在它身上聚集成一个更清晰的长方形,边缘浮现出细密的横纹。「我是『丙十七』,」它传递来信息,「负责格线区的墨量校准。你呢?你这个……没有名字的墨迹。」
「叫我张立吧。」我在意识里勾勒出三维世界里自己的样子,一个模糊的、带着厚度的人形轮廓,「丙十七,你知道……怎么离开这个格线区吗?」
丙十七的边缘又开始闪烁,这次是困惑的低频波动。「离开?为什么要离开?格线区之外是『留白』,那里没有墨,什么都没有。」它指向网格外灰蒙蒙的区域,「而且有描边者。」
「可我不属于这里,」我固执地传递信息,脑海里的三维图像越来越清晰,实验室的每个角落,每个仪器的摆放位置,甚至窗外那棵歪脖子树的年轮,「我来自一个有『厚度』的地方,我得回去。」
丙十七沉默了很久,久到网格外的描边者都渐渐远去,灰度重新变得平滑。然后,它指向网格的一个角落,那里的线条颜色比别处更深,形成一个不规则的缺口。
「以前有过一次,」它的信息波动带着一丝不确定,「一块墨滴进了『废线篓』,就是那个缺口。它进去后,边缘的墨就再也没晕出来过。也许……那里能让你这种『不规整的东西』消失?」
废线篓。我盯着那个缺口,三维记忆里闪过垃圾桶的轮廓。消失,是意味着死亡,还是……别的可能?
丙十七不再看我,开始专注地校准身边的格线,线条在它身上滑过,留下规则的明暗印记。它属于这里,属于这些横平竖直的线条和精准的墨量。而我,是一滴不该存在的墨迹,带着另一个维度的气味。
我滑向那个缺口,每靠近一步,脑海里的三维图像就跳动一下。暴雨、电弧、同事惊恐的脸……这些带着体积的记忆像火一样灼烧着我的扁平意识,却也给了我前进的力量。
也许二维世界的居民不知道什么是掉维,不知道他们的世界之外还有三维空间。但我知道。我身体里的每一个「像素」都在尖叫着属于三维的记忆,那些关于高度、深度、关于「存在于空间之中」的本能,是我在这片扁平世界里唯一的罗盘。
缺口的线条粗糙而混乱,像被撕扯过的纸边。我深吸了一口不存在的空气,最后看了一眼丙十七——它正一丝不苟地校准着格线,对我这个即将消失的墨迹不再多看一眼。
然后,我滑了进去。
眼前的灰度瞬间被无穷的黑暗吞噬,不是二维的灰蒙,而是一种更深邃、更空洞的「无」。在这片绝对的虚无里,我听到自己脑海中的三维图像在疯狂碰撞,实验室的坐标点、通风管的Y型结构、暴雨的弧线,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漩涡?
也许,回家的路,从来就不是沿着二维的格线前进,而是要在这片被所有二维居民视为「留白」的虚无里,找到那个能让墨迹重新拥有厚度的漩涡。
而我,张立,这滴误入二维的三维墨滴,要做的就是一头扎进这片虚无,看看它到底是废线篓,还是……通往三维的投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