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又粘又腥,浓重的血腥味混着七月闷热潮湿的泥土味儿,糊得人喘不过气。我的第一声哭嚎,被接生的七姨婆变了调的尖叫盖了过去:“快!快拿布压住!小娟她…撑不住了!”
裹着我的粗布蹭得新生皮肤生疼。我胡乱挥舞着小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碰到一片空荡荡的冰凉。母亲床上的呻吟像被突然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那股子血腥味儿猛地炸开,浓得化不开。抱着我的七姨婆身子一僵,接着就传来压得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小的…保住了…”七姨婆抱着我走出那间满是死气的屋子,嗓子干得像砂纸,“大的…没了…”
门外,昏暗的光线下,父亲的脸白得跟纸一样。七叔公站在边上,浑浊的眼睛在我和父亲身上来回扫,最后重重叹了口气:“七月半,鬼门开…这娃子生下来就沾着一身洗不掉的阴气…是个‘天胎’啊。克死了亲娘,这命…唉…”
“命再硬,她也是我的种!是我和小娟…唯一的念想了!”父亲的声音哑得厉害,像受伤的野兽在嚎。他猛地把我从七姨婆怀里抢过去,紧紧箍在胸口,滚烫的眼泪砸在我脸上,烫得我一哆嗦。那眼泪里有绝望,有疼得要命的悲伤,还有一股我当时根本不懂的、近乎疯魔的劲儿。
天阴得更沉了,灰黑的云压得低低的,冷雨眼看就要下来。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像无数细碎的脚步声,送着母亲走。
爷爷站在屋檐下,他个子高大,一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狠劲儿,连那股子湿冷的阴气都好像被他逼退了几分。他看着丢了魂似的父亲,声音又低又沉:“天胎撞煞,已经是道大坎儿了。小娟得赶紧下葬,要是拖过头七,阴气再撞上一七…怕是要出大祸,连累旁人。”
父亲一声不吭,像个木头人一样操办着丧事,每一步都走得死死的。漆黑的棺材停在堂屋中间,母亲的脸在跳动的烛光下白得吓人。屋里冷得刺骨,这可是七月天啊。
父亲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母亲冰冷的身体放进棺材里。他的手抖得厉害,眼眶红得吓人,却死死咬着牙,一滴泪也没掉。爷爷说过,活人的眼泪滴在死人身上,会让死人在下头不安生,也会让活人这辈子都不得安生。他用母亲生前的旧衣裳仔细垫好、塞紧,好像怕她躺着不舒服。棺材盖合拢时那“砰”的一声闷响,重重砸在每个人心上。
怪的是,被爷爷抱在怀里的我,突然闹腾起来。我咿咿呀呀地尖叫,小手指头死命指着那口盖得严严实实的黑棺材。爷爷把我抱得更紧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在我脸上。
出殡那天,雨还在下。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气氛沉得能滴出水来。漆黑的棺材被粗粗的红绳绑在杠子上,像个沉默的怪物。父亲抱着我,站在棺材左边,紧贴着他心口的位置。他脸色灰败,眼神空空的,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儿。
随着一声哑嗓子喊的“起杠——”,八个抬棺的汉子把沉重的棺材抬了起来。人群一下子静得吓人,只有雨声和踩在泥水里的脚步声。爷爷走在最前头,腰板挺得笔直,那股子无形的煞气像把开路的刀。
就在这时,在父亲怀里的我,突然发了疯似的扭动、挣扎,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到极点的声音——像是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嚎,又隐隐夹着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咯的怪笑。我小小的身子绷得像根弦,两只手拼命朝那移动的棺材抓挠,好像要扑进去,扑进那个冰冷的怀抱。
“唉…可怜见的,这是想娘了…”
“快把孩子抱走吧…小娟在底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父亲僵硬地抓住我乱挥的手,塞回襁褓中,然后把我塞给跟在后面的邻居阿婆。“抱她回去吧。”他的声音干得像砂纸磨过。
阿婆抱着我转身离开送葬的队伍。就在那一瞬间,我奇异地安静了。趴在阿婆肩头,我最后看到的,是爷爷站在泥泞的雨地里,目光穿过雨幕,死死钉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沉重,还有一丝…惊疑。他看的,好像不只是我,还有我身后那片看不见的、沉甸甸的棺材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