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阳惊醒,发现自己正倚在女朋友的肩膀上,电梯已经上升到六十层。
他想,自己又在做梦了。自从昙生死后,他便睡不安稳,一旦睡着,便会想到从前和昙生的种种。这已经影响到他的日常生活了。他垂下眼眸,眼神有怨恨。
“这么累的吗?”女朋友的声音带着嘲弄,“早和你说了在车库不要乱来,缺氧。”
“啊?”舟阳讪讪一笑,揉揉太阳穴。这时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他下意识要往外走,迎面却遇上了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女子,一身职业西服,妆容精致。看着比记忆中更成熟了一些,但舟阳还是认出了她。准确来说,是认得那张脸。
她显然也认出了他,愣了一下后冲他笑了笑,语气却有点奇怪:“你不是说已经搬走了吗?”
“……”
女朋友偏头看着他,“你们认识?”
“嗯,以前的邻居。”舟阳嘴角僵硬。他察觉到自己掌心的汗,电梯里的冷气仿佛一下子失效了。
那个女人没再说什么,只是侧身让他们离开。
当舟阳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时,鼻腔忽地一热。他伸手去捂,发现指尖沾了一片鲜红。
——鼻血。
“你怎么回事?”女朋友停住脚步。
“没事,可能是太热了。”舟阳笑着敷衍,感觉心跳快得吓人。
他抬头按住鼻子,没看见电梯里反光的不锈钢门面,那两个女孩的脸在他身后短暂地叠在一起,模糊成另一个人。
那张脸,是昙生的。
被女友扶着回公寓后,他感觉头晕目眩,只能躺在沙发上让女友拿些冰水来。听着女友在厨房里的抱怨,她在问刚才遇到的那个女人。他一时烦闷不堪,水也不喝了,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带上耳机,放一些轻松解压的纯音乐。
或许是音乐太过轻缓,他坐在按摩椅上,看着阳台透进来的暖光,意识渐渐放松……
醒来的时候,舟阳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房间中间铺着深灰色地毯,墙上是柔软的吸音材料,角落的香薰灯散发着似有若无的植物气息。
“你醒了。”
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身穿米色的中式套装,戴着眼镜。她将手中的书放下,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你是……”舟阳坐起来,发现自己的外套已经被脱下,脖子后面贴着退热贴。
“林初医生。你是舟阳,记得我吗?”
“我们、见过?”舟阳皱眉。
“当然。”林医生微笑,“你已经来过这里三次了。这是我们第四次会谈。”
“……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林初医生点头,从桌上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这很正常。你的睡眠质量不稳定,大脑处理记忆的能力正在受损。记不住一些事情,是我们预料之中的反应。”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但你一直在进步。”
舟阳看着她的脸,总觉得这女人有点眼熟。
像昙生,但不是昙生。
她眉眼的距离不一样,说话也更像是在念稿。但那种压迫感,却和昙生发火时一模一样。
“你觉得现在这个世界真实吗?”
林医生忽然问。
“你什么意思?”舟阳警觉地抬头。
“舟阳,这不是哲学问题。”她把一份资料推到他面前,“你过去三次会谈里,一直在讲一个‘死去的女人’。她叫昙生,对吗?”
“你调查我?”
“你自己说的。”她指了指摄像头,“这是一间治疗室。你授权过录像。”
舟阳盯着那段记录,沉默。
画面里的自己坐在同一张沙发上,眼神涣散,语速很慢。
“她留下了东西……手机里、阳台上、声音……她说‘阿阳,醒醒吧’。你知道吗?从没人这么叫我,但我觉得,那个名字,是我。”
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
舟阳没开灯。他坐在床沿,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他点开了一个对话框。--“永远十八的老婆大人”。
头像是个穿校服做鬼脸的女人。
昙生没用过真人头像。舟阳约过的女人大多喜欢用自己的照片或者长相类似的网红照片来做头像,而她的微信头像一直是一块黑白的石头,说那是她出生时抱过的吉祥物。
他翻找着她们的聊天记录,试图从这里找出一些关于昙生的信息。
找到了!
永远十八的老婆大人:“昙生是个傻子,她不值得你为她难过。”
舟阳盯着这句话,过了很久,手指颤了一下。
他终于想起来了,三个月前,他终于把这个大学生从网上约出来,在一场为她办的派对后,她看着他的目光多了一些欣赏,于是半推半就留下。见时机成熟,他便对她倾诉自己被昙生的敏感脆弱折磨。或许是酒精,或者是因为自己的示弱让她怜惜。当天晚上他们就睡了。
就在他站起身准备出门时,墙上的镜子里,映出一句话。
“你说过,要注销她的一切。”
舟阳怔住了。
那不是昙生死前的遗言吗?
这面镜子……他根本没印象什么时候装上的。
他蹲下来,手背贴着镜面,微凉。
“你到底,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啊。”他对镜子低声说。
屋里一片沉默。
只有墙上的钟表滴答作响。
他最终还是出门了。
街灯在雨后的地面上映出模糊的橙黄,舟阳走在熟悉的小区通道上,觉得每扇门后的房间都藏着别人对他的点评。他原本想去女朋友家,却半路改变了主意。
他想去一趟昙生曾经的住所。
或者说,他以为的她的住所。
昙生死后不久他来过一次,门是开的,屋里干净得像样板房,一尘不染。那时他还以为,是她的家人先一步清理了遗物,只给他留下了昙生说好要送给他的相机。
他不知道自己想来找什么,房子已经空了,能有什么呢?但这样被她折磨也不是办法,林初医生告诉他,解铃还须系铃人。他这样被昙生困扰,从灵学方面来说,可能是昙生还有想要告诉他的事情没说完。他如果能让昙生知道自己听见她想说的话了,或许她就能安息,不困扰他了。
舟阳站在门前,输入昙生生日六位密码,“bi----“
不对。
再用他的生日,
“bi----“
还是不对。
那么……
121222
门应声而开。
是她和他的生日。
从前昙生总说他们的生日就像他们爱的见证,她中有他,他中有她。
但她错了,或者她不肯承认,他中有她,但可以是任何一个她。
傍晚的夕阳通过对面的楼反射进大厅,屋子里的灰尘被他开门的动作震起,光影交织中,舟阳发现房子里面的陈设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甚至连阳台上的绿植叶片角度都没有变。
他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正置身舞台中央的错觉。
“欢迎回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舟阳猛然回头,却只看到一扇开着的房门,门里灯亮着。
他按住心中恐惧,想着林初医生的话,想着这三个月来的折磨。他心里一时涌起愤怒,竟大步走进去。
“你到底!……”他低吼着走入房间,声音戛然而止。
昙生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穿着他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那件宽大的米色毛衣。她没有回头,只是说:“你今天终于准时了。”
舟阳怔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昙生……?”
她缓缓转过头来,脸却模糊得像是滤镜拉满的直播画面。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说,“我只是借了她的壳。”
舟阳后退一步,撞到门框。
“你是谁?”
“我是林初医生。”她笑了笑,那笑意像是从另一个人脸上复制黏贴过来的,“我们现在正在你的记忆里,帮你做回溯治疗。这个画面,是你引导我看到的。”
舟阳摇头,“你不是……你刚才不是昙生?”
“舟阳。”她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
“因为你不肯醒。”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指尖发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你现在看到的,都不是你记得的,而是你想记得的。”她站起来,走向他。
“你想记得昙生爱你,想记得你是被抛弃的,想记得你曾经试图挽回……但你忘了自己做了什么。”
“我没做错什么。”舟阳低声说。
“那你还记得,你把她一个人留在海边那晚,在和谁睡觉吗?”她盯着他。
他脑中轰地一声炸开。
她走近了,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亲手删了她的最后一句话。你亲口说过,‘她走了就走了,干嘛还要留下点什么’。”
舟阳捂住耳朵,摇头。
“这不是我说的。”
“是你说的。”她轻声,“我们录了下来。”
他喘不过气来,房间仿佛在转动,光线变得尖锐刺眼,耳鸣炸裂。
他睁大眼,看见她变了脸——不再是昙生,也不再是林医生。
而是他自己。
那个自己,正冷冷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阿阳,醒醒吧。”
——
“叮。”
电梯门打开。
舟阳下意识往里走,一抬头,看见电梯里站着两个女人。
一个是他现在的女朋友,穿着短款白裙,正靠在电梯壁上刷手机。
另一个人。
舟阳的胃忽然一紧。
那个女人是他曾经约过的对象,准确来说,是那天晚上他和这个女朋友正式在一起前的“最后一炮”。她显然也认出了他,神情一僵,看了女友一眼,又低下头。
空气凝滞。
舟阳觉得自己的喉咙像卡了东西。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女朋友注意到他的神色,抬头看他,又瞥了一眼那个女人,笑得意味不明。
“你们……认识?”
“没有。”那女人抢先开口,“之前在酒吧见过一次而已。”
“是吗?”女友缓缓点头,嘴角笑意未减。
电梯继续下行,数字一层一层往下跳,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舟阳站在中央,感觉脚下的地面在一点点塌陷。他忽然意识到,身边的世界,正一点点穿帮。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那只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微微透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