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死时刻

西北角突然传来马蹄声。屋外不远处五名羯族骑兵已然呈扇形逼近,为首的擎着带倒刺的套马索。

杨剑抓起两袋粟米抛向火堆,爆燃的火星迫使战马惊慌退避。他匆忙转身跑向屋里,大吼道:“屋外有骑兵包围出不去,从里面走。”

他趁机撞开里屋早已腐朽的木窗和摇摇欲坠的墙壁冲了出去,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屋外竟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陡峭的岩壁直插云霄,下方数十丈处,一条浊浪滔天的大河奔腾咆哮,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漩涡,在峡谷间蜿蜒远去,不见尽头。

四顾之下,竟是绝路。

身后追兵的喊杀声已近在咫尺,杨剑知道此刻已无退路。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般扫过悬崖下的怒涛,突然厉声喝道:“跳!底下是大河!留在这里必死无疑,那些羯族没人性的!“话音未落,他已纵身一跃,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坠向那翻滚的浊浪。

冰冷的河水呛进鼻腔时,杨剑听到接连噗通入水的闷响。心里顿时安定不少,想来几个妇孺也跟着跳了下来,不至于遭到蛮夷的血腥虐杀。

浊浪裹挟着断木碎石奔涌如龙,铁灰色的浪头不断将妇孺们单薄的身躯抛向半空。前方百丈处,苍青色的断崖将天地豁然劈开,万钧水幕砸在嶙峋怪石上的轰鸣震得人肝胆欲裂。

杨剑猛地从腥咸的水沫里探出头来,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颧骨上,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架破旧的风箱般贪婪吞咽着稀薄的空气。

他的眼中陡然出现一道纤细的身影。

“抓住!“嘶吼声刚冲出喉咙就被浪涛碾碎,他绷紧的臂膀划出青筋暴起的弧线,五指在冰冷的水流中摸索到一截细弱手腕。十岁女童的体重此刻重逾千钧,两人随着暗流打着旋撞向凸起的礁石。杨剑用后背硬接下这记重击,喉间霎时漫开铁锈味,却借着反冲力将孩子死死按在怀中。

他用力勒住小女孩,拼命向着河岸游去。

当指尖终于抠住岸边的树根时,他的指甲缝里已沁满血泥。

杨剑暴起青筋的右手深深抠入老树根虬结的褶皱,湿滑苔藓裹着树皮碎屑刺进掌心。左臂肌肉如拉满的弓弦般隆起,用肩头抵住女孩沾满泥浆的脚底。

“上!“嘶吼混着血沫从喉间迸出,十指粗的树根在蛮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女孩单薄的背脊撞上岸边卵石堆,咳出的水珠在残阳里闪着细碎的血光。

下游传来的哭喊声早已湮没在雷鸣般的瀑响中,浑浊的河面漂浮着零星的碎布,像极了溺亡者苍白的指节。

双臂已然脱力的杨剑终于爬上了岸。未来得及喘息便见趴在地面的小女孩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咳!咳!咳咳咳!女童呛出大股浊水,发紫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杨剑匆忙爬过去用力拍打起女孩的背部,帮她将呛到身体里的浊水吐出。

半响过去,呛咳的女孩终于停了下来,昏昏沉沉之间又晕了过去。

他探了探鼻息,确定小女孩终于无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杨剑抬头,隐约似能看见巨浪翻滚的大河对面,悬崖之上的羯族兵正在重新整队,但夜色已然降临。天,黑了下去。

几百丈外的河岸旁,一道残破的石碑孤寂地屹立着,不知历经多少岁月。上面刻着几个猩红大字:阴冥鬼雾,擅入者死!

血色月光下,浊浪排空的大河被两岸截然不同的地貌撕成扭曲的形状。

左岸岩壁犹如上古巨龙褪下的鳞甲,青灰色的山体直插云霄,最矮的断崖也有二三十丈高,最高处更是隐没在铅灰色云层之中。千万年河水冲刷出的垂直切面泛着金属冷光,仿佛有天神擎着开山巨斧在此劈开阴阳两界。绵延起伏,望不到边际。

大河右侧岸边是一片开阔无比的灰白色石头地,数以亿计的鹅卵石仿佛承载了无数年岁月的冲刷,起起伏伏杂草丛生,铺满整片河岸,石头地的尽头是一颗颗枝叶粗大的参天古树形成的庞大森林,就仿佛一尊尊笔直矗立的远古巨人默默地守卫着这片神秘的土地。远远看去,视线不见尽头。

凛冽的夜风愈发肆虐,裹挟着刺骨的寒意穿透湿透的衣衫,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冰刃在肌肤上凌迟。杨剑蜷缩着颤抖不止的身躯,牙关不受控制地相互叩击,发出细碎的脆响。

“必须......立刻找到火源......“他艰难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气转瞬便被寒风撕碎。失温带来的眩晕感不断侵袭着意识,四肢末端已然失去知觉,仿佛不属于自己。

他强撑着支起身体,目光警觉地扫过河岸。追兵随时可能出现的威胁与即将冻毙于此的危机在脑中交织,迫使他用最后一丝力气背起昏迷的小姑娘。少女绵软的身躯像一具冰雕,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渗入他的脊背。

踉跄的脚步在泥泞的河滩上留下深浅不定的印记,又被湍急的浪花迅速抹去。意识模糊间,破碎的记忆如走马灯般闪现——“这悬崖下的河畔......似乎是禁地?“这个念头刚浮现便被剧烈的头痛击碎。

“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他摇晃着撞上一棵枯树,粗糙的树皮刮蹭着脸颊,“记忆......怎么.....如此模糊?“涣散的瞳孔中,幽暗的森林张开巨口,将两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吞入无尽的黑暗。

不知走了多久,刺骨的寒风夹杂深深的疲倦让杨剑愈加的昏沉,思维越来越模糊。

忽然,一抹橘红在墨色古林间明明灭灭,杨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不少,他赶紧咬破舌尖,用痛楚驱散昏沉,背着人往光源处快步而行。

嘎吱!朽木断裂声惊起夜枭,月光突然刺破云层,照见百步外半倾的一座庞大的庙门——两尊残缺的镇墓兽斜插在积雪中,兽首衔着的青铜灯盏里,忽明忽暗的萤火虫正舔舐着凝固的油脂。

“得罪了...“杨剑用肩撞开蛛网密布的殿门,腐朽的檩木发出垂死呻吟。正中央的玄女像只剩半边慈悲面容,另半张脸爬满墨绿苔藓,空荡的眼窝里流出经年雨水侵蚀的锈痕。供桌下散落着褪色的卦签,最上方那支赫然写着“劫火焚身“。

杨剑背着小女孩来到玄女雕像前,见供桌旁不远处有一堆干裂的柴火,心中有了计较。

他将小姑娘安置在柴火堆旁,围绕着庙内四处查看了下,发现寺庙后墙已经倒塌小半,仅剩几根斑驳的顶梁柱仍倔强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房梁。刺骨的寒风从断壁残垣间钻入,绕过那些面目模糊的石像,在庙内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积年的尘埃。

庙内陈设一览无余:几尊石像表面龟裂,蛛网在它们空洞的眼眶间织就惨白的帷幕;供桌倾斜着,一条桌腿已然腐朽;褪色的神龛下,破旧的帷幔随风飘动,像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散落的挂签与柴火混在一处,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

“这庙怕是荒废了十数年。“杨剑蹲下身,指尖拂过柴堆上的积灰。他望着神龛,听着耳畔传来的呼呼声响,心中没来由一阵失落难受。

神龛下面的供桌上好像有个暗格?心思细腻的杨剑很快有了新的发现,他走到供桌处,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看见供桌侧壁有一块小小的凸起。伸出手指摸了摸,轻轻一拉,咔嗒一声,尘封的火镰与燧石浮现眼底,连带几缕暗红发丝——不知是哪个避祸者遗留的生机。

杨剑心中大喜,“生火的燧石?太好了!”

第八次燧石相击时,幽蓝火苗骤然窜起,顺着帷幔蔓延,在残破的地面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杨剑瞳孔骤缩——那些原本看似杂乱的裂纹,此刻竟诡异地拼合成一幅三头六臂的魔神图腾!

他猛地弹身而起,手已按上一无所有的腰间,全身绷紧如临大敌。可再定睛看去,地面依旧斑驳龟裂,哪有什么图腾?

“又产生幻觉了吗……哎!”他狠狠揉了揉眉心,自嘲地低喃一声,随即拾起火源,俯身点燃了柴堆。

干裂的柴火很快就燃烧了起来。

噼啪作响的火堆终于驱散寒意,昏迷的小姑娘忽然发出微弱的呓语:“哥哥……救我……”

杨剑正欲俯身查看,脊背却陡然窜上一股寒意——神龛上的玄女像,锈蚀泪痕不知何时化作暗红,供桌上那支卦签竟自行翻转,露出背面斑驳的篆文:

荧惑守心。

阴冷的气息如毒蛇般缠绕而上,杨剑浑身僵冷,冷汗顺着额角涔涔滚落。

“这次……不是幻觉?”他喉头发紧,全身紧绷,一寸寸拧过脖颈——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

锈迹仍是锈迹,卦签上“劫火焚身”四字清晰如初。

“哎,我这是怎么了?应该是--太过寒冷和疲倦带来的幻觉吧!……”他重重闭眼,攥紧发颤的指尖,强迫自己深呼一口气,终于踉跄着跌坐回火堆旁。

暖意渐渐驱散了刺骨的寒意,杨剑混沌的思绪也随之清明起来。这一清醒,蛰伏在四肢百骸的疼痛便骤然苏醒——肩胛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后背更像是压着块烧红的烙铁。他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立刻沁出细密的冷汗。

咬着牙撕开肩头褴褛的衣衫,一道狰狞的刀伤赫然入目。皮肉外翻的伤口已勉强黏连,暗红的血痂像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肌肤上。他试探着按了按周边肿胀的皮肉,所幸没有脓血渗出。其余几处伤口的疼痛虽如针刺,但好歹没再渗血。

“死不了...“杨剑扯了扯嘴角,这个笑容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眼角直跳。他望着跳动的火苗,想起白日里那场厮杀,此刻还能坐在这里烤火,已是老天开恩。

指节轻轻扣着地面,杨剑眉头紧皱,努力平整混乱模糊的记忆,却发现厮杀之前的事情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心里越加的烦躁。

一段晦涩的口诀突然浮现在心头。这记忆来得突兀却又莫名熟悉,仿佛深埋在血脉中的本能。他冥冥中有种感觉,这口诀练习后可以加快恢复体力精神,便赶紧循着记忆两手平放,掌心向下缓缓下按,同时配合呼吸口诀深深的换了几口气。

三息过后,耳畔骤然响起细微嗡鸣,像是有人用银匙轻叩玉罄。原本躁动的血液逐渐平息,连篝火炸裂的噼啪声都变得层次分明,心境愈发的空灵与平静起来。

吐纳片刻,杨剑心神渐定。他轻啧一声,目光扫过四周,暗自盘算:“断崖湍流天险阻隔,羯族人当是追不过来了。我们不过无名小卒,除非……”

念头及此,他猛然一凛——那羯族人吹响骨哨时,狰狞的低语再度在耳畔炸响:

“原来在这里啊……”

杨剑倏然转头,盯着火堆旁蜷缩的少女。跃动的火光映照下,少女苍白的脖颈处,暗金纹路如活物般明灭不定。

“莫非这孩子……”他心头剧震,却又摇头嗤笑,“那般天堑,纵是插翅也难飞渡,我何时变得这般风声鹤唳?”

或许由于记忆的缺失,杨剑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东西,以至于让思维不能很好的贯连。他越想越乱,一种难以言明的憋闷感觉又渐渐涌上心头。一滴滴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他咬紧牙关,额角绷起青筋。火光在他眼中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将那张沾满血污的脸映得愈发狰狞。

“呃啊——!“

杨剑突然抱住头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有人将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他的太阳穴。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篝火的光芒扭曲成诡异的蛇形。

无数记忆碎片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染血的刀锋、凄厉的惨叫、燃烧的府邸......

一张张扭曲的面孔在脑海中闪现又破碎......

有人在他耳边嘶吼着什么,可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

“嗬...嗬......“他蜷缩在地上,指甲深深抠进头皮,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些喷薄而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