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秋节。
隔窗听到外面的雨声。秋雨连绵,真是一点也不错。
总是醒得很早,却不想起来,就伏在枕上看书。杰克·伦敦,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每当我对写作失去信心,踯躅徘徊时,他就以马丁·伊登的目光逼视着我,让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还没有连着几天饿肚子,还没有到了连购邮票的钱都没有,也还没有被食品店的老板拒绝赊账,怎么就不敢坚持自己的选择和理想了呢?
呼机又响。是一位姓吕的女人。放假了,她一个人在一座空房子里,她说忍受不了节日的孤独。下着雨,她还是想上街去,在商场或人群中消磨自己。但在传达室她看到一张报纸,看到了今生有缘,于是就放弃了上街的念头,回屋里打电话,她只是想找一个人聊聊……我在电话中一边听,一边啊啊着,并在一些明显的间断处安慰她一二句。听得出她有些感动,滔滔不绝起来,我只得说,我还没起床呢,肚子也有些饿了,以后再说话好吗……
挂上电话,突然就觉得自己不像个好人。自己不也有想找个随便什么人说一通的时候吗?现在为什么就开始高尚得卑鄙起来,用些明显的废话支吾人家,不就是人家主动找你说话了吗?
九点多钟,邻室的小江和小婉敲我的门,向我告辞,说他们要回老家去,也就是小江的老家。这家伙是不是因为有了个大学生媳妇儿,要急忙带回去向家乡人炫耀展览呢?
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是我和小江合租的,我们各住一间,厨房卫生间客厅等公用。不管怎么说,他们走了,这里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天下。本是喜欢清静的,这时心中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我最惧怕的就是节日,不管是什么节。在所谓的节日里,总是有更多表演的喧闹被制造出来。我常常是局外人,站在比边缘还远的地方,去冷观暗瞧。但这时就有一种孤独的感觉,如同寒流一样袭进内心深处,让我无处躲避。我看着那些人群中的每一个,因为他们站在人群之中,和人群融在一起,他们似乎不孤单。
不想写什么,也不想读什么,就望着电话发呆。突然想,何不给卢屏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她的留言?再说,这个女孩子是我在这个城市中认识的最有个性的一个。她写作,思想纯洁得几乎透明,最重要的,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都市女孩惯常的娇情和造作。在我主持一家报纸的文学副刊时,曾发过她的文章。文章和她的人一样,让人有一种清新的喜悦。
电话拨通了,果然是她。
谢谢你的节日问候。没有想到,但我一看就猜到是你,真的十分感谢!哦,对了,还有点感动。独在异乡为异客……
其实……没什么的,能联系的朋友,在节日里问候一下,表示没有忘记,我想……
是啊……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坐坐,聊聊天……
嗯……那就下午吧,下午三点多……
放下电话,心情倒安定下来。将稿纸铺开,继续抄写那篇抄了一半的《闲话愚公移山》。
抄文章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还不如写草稿来得快。几位朋友都劝我弄部电脑,理由是现在靠文字吃饭的,有几个还爬格子?老掉牙了,并且也效率太差,效益也就好不了。这道理我当然懂,只是可怜身上衣正单,一时还无力置买。
正在乱想,呼机就响起来。
还是那位吕女士。电话中她的第一句话竟是问我吃过饭了吗?这让我心中一热。这是只有经历过生活的人才能体味出份量的话,那些没有进入过生活的小姑娘们是说不出也想不起来的。呵,一个孤独的男人和一个同样孤独的女人,在一根电话线的两端,坐或者站,都不重要,说什么也不重要,关键是你可以说话,可以感觉到来自另一方的气息。
她说她叫吕莹,在××干部学院上班。本来是教书的,后来脑子受了刺激,不能再教了,就被安排到后勤上,其实就是闲着。她说自己是因为桃色事件而离婚的。有一个同校的青年教师,比她年龄还小几岁,大学毕业分过去,就对她穷追不舍,也不顾忌她已成家。事情越闹越大,那年青教师说,他今生就爱她一个人,非她不娶,并且宣言:为爱死而无悔!
吕莹的丈夫是学院的政工科科长,对此当然不能容忍,除了找人将情敌揍了一顿外,对老婆也产生疑心,最后干脆也找了个情人,并且提出离婚……
这位叫吕莹的吕女士,在电话中说着,语气平静,波澜不起,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等她终于停下来,我问她:你离婚后那个追你的人怎么没与你结婚呢?她沉默了一会,突然大声骂道:那个混帐东西呀,把事情闹起来就跑回他南方老窝去了。算啦,也可能死啦吧……
下午,雨下得比上午还紧,卢屏会不会来?已经五点多了,等人有时真比找人还焦急。望着窗外的雨,面前的书却一页也看不进去了。
门终于响了,有人轻轻在叩,我急忙起身走到外间。门开了,一个女孩子,手里握着一把雨伞。伞上的水,流在门外的水泥地面上,汪洋的一大片。是卢屏。请进!
卢屏笑着,脸上有一些闪亮的雨点。
你怎么来的?骑车还是乘车?我还想雨下大了,你也许不来了呢。
我一边向她问着,一边到卫生间取一条毛巾递给她,让她擦脸。她回答了些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清楚。
单独与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约会,这样近地相对而坐,对我似乎已经十分陌生了。恋爱过,但那一切都很遥远了,仿佛隔世。眼前的女孩,她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想起席慕蓉的一首诗。诗中她说:佛让我变成路边的一棵树,等待你的到来……我相信,这就是一种叫作缘份的东西吧,冥冥之中,在安排着。不该来时,求也没用。该来的时候,拒绝不了,也阻挡不了……
我为她冲了一杯清茶,放在她面前。
清茶一杯,不要见笑。她就真的笑了,我也笑。
听点音乐吧。我伸手按了一下袖珍收录机的放音键,凯丽·金的浪漫萨克斯便在房间中忧伤地回荡起来。GOING HOME。回家,回家,回家!我口中不由随音乐喃喃自语。
话语就从音乐开始。凯丽·金,理查得·克莱德曼,瞎子阿炳,盛中国,神山纯一……一串长长的名字,黑色搧动翅膀飞翔的精灵们,飘来又飘去。不喜欢贝多芬,也不喜欢施特劳斯……还有肖邦,听他们还不如听街头吹笛人的随意演奏……
她笑。情绪在音乐的忧伤中却热烈起来。《忧伤》过后,是《为你等待》和《快乐的生活》。音乐是诗性的,是悬挂在灵魂中的画,随变随化,随化随变。
从音乐回到写作上,我们的话语世界已经有了一个共同的点。我知道,那是对真诚、信任、良知和自由的向往和靠拢。
古往今来,形容自己爱慕的女子的美好词语太多了,多得不计其数,但我面对卢屏却只想到四个字,好像是谁的一篇小说题名:素面朝天。只有真诚自信的人,才会以本来面目示人。刻意的打扮和包装,除了掩饰和虚荣,真有什么美吗?
我告诉她,我已经从报社辞职,想趁有生之年,实现一回自己的愿望,自己为自己打工,做个自己供养自己的职业作家……
她看着我,静静地一点也不奇怪。她说,其实我早听说了,也就为此才冒雨来看你的。靠稿费生活,要有很大勇气才能办到。写纪实文章的自由撰稿人另当别论,有的甚至发财致富了。靠文学,特别是纯文学,不容易……毕竟我们这里的作家都是领工资的呀。
我知道。我说我对佛教的思想有所接触,明白一切都是无常的。我已经为生活耗费了许多时光,多年前就有人预言我活不过三十岁的,现在我已经活到了,并且还在活着,并且是活一天就赚了一天,何不自己干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呢?我这也算是自己为自己争取自由吧。死都无所谓了,别的还有什么可怕呢……
她还是那样平静地望着我,说:我理解,如果你需要,我会帮助你的,譬如打稿子,譬如……
天渐渐暗下来,雨还在下。我留她吃饭,她没有拒绝,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菜是从街头一家饭馆中买回来的,馍也是买的,只有稀饭是用电饭锅熬的。很简单,但她说这样就好,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也许应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古语吧,时间在我们的话语中流淌着,无声无息,当她的呼机骤然响起时,才发现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传呼是她家里打的。唉,做个女孩不容易,做女孩的家长看来也不容易。
她起身告辞。我出门看看,雨不知什么时就停了。但雨后的秋寒,却一阵阵袭来,她只穿一件薄毛衣,自然就有点瑟瑟然的,我找衣服给她,又不穿。
送她出门,咚的一声,屋门被我带上了。习惯性地一摸腰间,糟!钥匙锁屋里了。她急道:怎么办哪?你回不了屋啦……就忘了脚下的台阶,脚一空,险些摔倒,我急忙扶她。她又问,比我还急,我笑了:大不了就破门而入,或流浪街头吧……她就把一只手伸给我,是一张百元的钞票,说:去住旅社吧,流浪很浪漫,但会生病的呀……
我心中就有些久违的东西在涌动,眼睛有些发热。夜色中,她不会看到。在街口,拦了辆的士,我坚持送她回去,她坚决不让。她将再见的手伸给我。这是一只世界上最温柔的手呵!那一刻,我真想吻她一下……可我松开了。
她在夜晚的街道上消失,却留下一缕轻柔的声音:打电话给我……
卢屏走后,终于没有将门弄开。进不了门,只好去找曾在一家报社共过事的刘军,他现在是一家公司的市场部经理。公司离此不远,就在未来路上。谢天谢地,他刚好在公司,并且在那里住,一个人。将情况说明,就和他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将就一夜吧。但却失眠,无论如何睡不着,往事如同浮云,飘来荡去,卢屏的音容笑貌,更是时隐时现……直到天将亮时,才朦胧睡去。
早晨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电话,她一定在担心我。电话打通了,她还没起床,说昨夜有些受凉,好象要感冒,并且也失眠了……知道我还没进去屋门,就嘱我进屋后再打电话给她,免她担心。
顾不上别的,拉了刘军,让他帮我破门。毫无希望,门和锁都很合格坚固,是防盗的。因为是一楼,就想到可以从后院的阳台进去。转到后院,刘军是当兵出身,受过训练,一跃上墙,再跃进院。好在阳台上的保险门没从里面锁死,总算进去了,将前门打开。亮了一夜的灯,还亮着。急找该死的钥匙,原来躲在床头上,害得我好苦。
刘军匆匆上班走了,我又忙给卢屏打电话,报告情况。是她母亲接的,一定问我是谁?等报了姓名,才唤卢屏来接。是否对这么早连着给自己女儿打电话的陌生人有些疑心?可能的,也在情理之中。我告诉卢屏,昨晚我忘带钥匙,被关在外面一夜,她走时雨伞也忘带了,看来还得来一趟……
昨晚出去时,呼机也没带。打开来看,上面有几条信息。其一是那位吕莹女士的,另二条分别是一位姓张和姓王的女士打来的。再就是出版社的一位朋友打来的,可能是说书稿的事情,但我不抱太大希望。书稿是一个十几万字的高僧传记,已送去几个月了。
昨天下午我是故意将呼机调到静音状态,并且放在抽屉中的。我不想在我和卢屏见面时被打扰。
想我上版的缘由,完全是由先我上版的那位女士激起的,她那冷然审讯式的口气,让我气愤不过。不就是上版吗,你能上,我也能上,我何不化被动为主动,撒下网一张,坐等鸟入林……但我现在发现,麻烦来了。本是一潭静水的生活,现在是无论如何不能安静了。是福是祸?是所求还是非所求?一点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心中是清楚的:我可能会爱或被爱,会遭遇到红粉知己的友情,但不会通向婚姻。我是一个漂泊的人,婚姻于我,只是一个遥远的城堡。
分别给张、王二位女士回话。张那边没人接,就算了。王女士接了,一听声音,不由笑了。是王颖。刚到郑州时,我在一家公司任部门主任,她是我的兵,相处很好。有一段时间,甚至在感情上有那么一点感觉,但都没有去注意和培养,就过去了。以后她一直呼我老师,十分客气。她的这个名字是我为她取的,原来的名字叫王金枝,很俗气。她说周六让我去嵩山饭店,都通知过了。我知道她说的都通知过了的,就是几年前的那一班人。公司后来停了,人也都散了,散到各行各业,有着各种命运。如今还能互相记挂着,聚一聚,不容易的。那时我没把他们当兵,他们也没拿我当头儿,都朋友相待,这也是友谊能保持的一个原因吧。
上午去街上打印稿子,直到下午二点多才完,费了60多元。几篇散文,用手抄不但慢,而且编辑也不愿看。我干过编辑,明白这回事。另外就是一稿多投。不是特约的稿,现在报刊对自由来稿是采取的用了就寄样报稿酬,不用是不退也不通知的。寄一家谁也没有把握,只好多寄几处,来点遍地撒种,随意开花吧!
总想给卢屏打电话,想听到她的声音。打稿回来,路过药店,进去买了一盒治失眠的松果体素,二十三元。当然不是自己服用,我平时用安定,要便宜得多。我是给她的。
晚上觉得烦躁不安,她的影子总是在面前……唉,我是怎么啦?坐下来想写点什么,就在一张纸上信笔写起来……竟成一首诗:为你而歌。自己不由一惊,天哪,我是在爱着这个女孩子了……我不由自主拍着自己的脑袋,如同醉酒。醒一醒,醒一醒,你还能够爱吗?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给别人制造麻烦……
吕莹又打传呼过来,胡乱说了些什么。我将电话号码告诉她,直拨算啦,免得我回。她也是个痛苦的人,我无权也不忍冷淡她,但却总在与她通话时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