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加班尽头是猝死

领导突然甩来十几个项目:“半个月搞定。”陈默看着工资条上的绩效奖金,默默咽下药片。肺里的结节在疼,像父亲当年疏忽的印记。连续熬夜的第七天,他手指停在键盘上。屏幕的冷光映着苍白的脸,光标还在文档里闪烁。领导推门进来:“进度呢?公司不养闲人!”陈默没回头,也没回答。

六月的风带着湿漉漉的闷热,撞在写字楼巨大的玻璃幕墙上,无声无息地滑落。窗内,陈默工位前的电脑屏幕幽幽亮着,像一块冰冷的墓碑。他的脸浸在那片冷光里,皮肤透出一种不真实的灰白,嘴唇微微张着,仿佛凝固在某个无声的叹息里。额角沁出的细小汗珠已经冰凉,几缕被汗浸湿的头发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他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倒映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那个执着闪烁的光标——它还在跳,一下,又一下,固执地等待下一个字符的降临,像一颗悬而不决的心脏。

可陈默的手指,那几根瘦长、指节微微突出的手指,却永远地停在了布满油光的键盘上方。悬停,僵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时间,在这里彻底凝固了,只剩下那光标,在死寂里,兀自跳动着。

仅仅在七天前,空气里弥漫的还只是日常的压抑和麻木。

陈默陷在他那把吱呀作响的办公椅里,薄薄的背脊几乎要戳破洗得发白的廉价衬衫。宽大的椅背更衬得他形销骨立,像个误穿了大人衣服、被遗忘在角落的半大孩子。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浑浊的气息——隔夜外卖的油腻、陈年文件的灰尘、以及无数疲惫躯体散发出的微酸味道,它们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空调沉闷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敲击键盘的声音断断续续,像垂死者的脉搏。

他盯着屏幕上那份刚开了个头的季度总结,眼皮沉重地往下坠。视野边缘开始发花,那些方块字扭曲着跳动。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喉咙深处一阵熟悉的干痒猛地窜上来,他慌忙抓起桌角那个掉漆的旧保温杯,拧开,灌了一大口凉水。冷水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刺激,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胸腔深处一阵剧烈的闷痛,仿佛无数细小的荆棘在肺叶里猛地收紧、刮擦。

“咳…咳咳……”他猛地弓下腰,拳头死死抵住嘴唇,压抑的咳嗽声在沉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肺里的那些东西,那些父亲陈建国早年疏忽落下的、又被疫情催生出的结节,此刻正清晰地彰显着它们的存在,像冰冷的铅块坠在那里。

邻座的老张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他一眼,又漠然地垂下,继续盯着自己屏幕上永远处理不完的表格。没人说话,没人问一句。

这阵撕扯终于过去,陈默喘息着直起身,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摸向抽屉深处,指尖触到一个熟悉的硬纸盒。他摸出一板铝箔药片,熟练地抠出一粒白色小药片,看也没看就丢进嘴里。没有水,药片苦涩的粉末瞬间在舌根弥漫开来。他面无表情地干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这药,是父亲陈建国年前硬塞给他的,据说是托人弄来的特效中药丸,能“化肺里的淤堵”。他本不屑一顾,此刻却成了唯一的稻草,尽管明知它挡不住那日益沉重的阴影。

就在他试图再次聚焦在屏幕上那行跳动的光标时,办公室那扇磨砂玻璃门被一股蛮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王主任像一座移动的肉山般挤了进来,深色西装紧绷在滚圆的肚子上。他红光满面,油亮的脑门上沁着汗珠,腋下夹着一大摞文件,肥厚的手掌不耐烦地拍打着纸面,发出“啪啪”的脆响,瞬间碾碎了办公室里那点可怜的、麻木的平静。

“都停一下!停一下!”王主任的嗓门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公司刚接了个大单子!客户要求高,时间紧!半个月,就半个月!”他目光扫视全场,最后像精准制导的导弹,重重落在角落的陈默身上,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期许——或者说,不容推卸的指派。

“小陈!”他几步跨到陈默工位前,那叠厚厚的文件“咚”地一声砸在陈默那小小的、堆满杂物的桌面上,震得鼠标都跳了一下,几页纸滑落在地。“喏,相关的项目资料,十几个吧!你脑子活络,文笔也好,这担子非你莫属!年轻人,正是锻炼的好机会!”王主任的胖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只浮在油光的表面,眼睛深处却是一片不容置喙的冰冷。他那只肥厚的手掌顺势重重拍在陈默瘦削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陈默整个人都往下一沉,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默的肩膀在那只手掌下猛地一缩,一股被重压的钝痛瞬间传遍半边身体。他低着头,视线死死盯住桌面上那堆骤然出现的、小山般的文件。纸页粗糙的边缘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半个月?十几个项目?荒谬的数字像冰锥,狠狠扎进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口泛起铁锈般的腥甜。

他张了张嘴,舌尖发僵,想说什么。拒绝?申诉?哪怕只是问一句“具体怎么分工”?然而,那些微弱的、本能的抗拒,在王主任那看似热情实则充满压迫感的注视下,在他自己心底那点早已被生活磨平的怯懦下,瞬间就蒸发了。他太清楚拒绝的代价——绩效奖金那栏刺目的数字会瞬间缩水,甚至归零。房租、水电、药费……那点可怜的工资,是他维系这苟延残喘生活的唯一绳索。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比肺里的结节更加沉重,从脚底迅速蔓延上来,将他整个人冻在原地。他最终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含混不清、近乎蚊蚋的声音:

“……好,主任。”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认命般地伸出手,指尖微颤,开始默默整理那堆散落的文件,把它们和桌面上原有的杂物勉强归拢在一起。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迟滞感。

王主任满意地哼了一声,仿佛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陈默的身体又是一晃),这才挺着肚子,踱着方步离开,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闷响,渐行渐远。

办公室重归死寂,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却更加粘稠地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尤其是陈默的背上。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屏幕上文档页数的疯狂累加和窗外天色无情的明暗交替。陈默的工位成了风暴中心,也是绝望的孤岛。文件堆叠如山,打印纸散落一地,空掉的速溶咖啡袋像枯死的叶子蜷缩在角落。空气里除了固有的浑浊,又添了浓重刺鼻的烟味——不知何时,陈默的左手食指和中指间,夹上了一支点燃的廉价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他以前几乎不碰这个,此刻那点辛辣和麻木却成了唯一能短暂撬开沉重眼皮的工具。

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像被抽掉了骨头。眼窝深陷下去,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眼白上蛛网般的红血丝狰狞地蔓延着。嘴唇干裂起皮,脸色是一种长期缺氧的灰败。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胸腔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纸,每一次扩张都带来沉闷的钝痛和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嗬……”他猛地弓起背,咳得浑身颤抖,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慌乱地抓起保温杯,里面早已空空如也。他踉跄着起身去接水,脚步虚浮,身体微微摇晃。饮水机在办公室另一头。他必须经过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流彩,勾勒出远处一家灯火通明的健身房的轮廓,落地玻璃窗内,人影跃动,充满了力量和汗水蒸腾的生命感。

那景象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陈默混沌的意识。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一瞬。一个模糊而久远的画面突兀地闪过脑海: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似乎更冷一些,陈建国,那个同样被工作压榨得疲惫不堪、身上带着酒气和烟草味的男人,把一个沉甸甸的、印着“XX堂”字样的中药袋子塞到他手里,眼神里有种他当时看不懂的、混合着歉疚和强硬的东西。

“拿着!专门给你弄的!身体搞这么差像什么话?……小时候……唉……”父亲的声音犹在耳边,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属于成年人的疲惫和命令口吻。那药味浓烈刺鼻,像某种不祥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