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沸水抽丝

瑞锦祥的老厂区深处,那座曾弥漫着腐朽气息的仓库,此刻被几十盏临时架起的强光灯照得亮如白昼。空气里,那股陈年的灰尘和蚕茧甜腥味被另一种更鲜活、更紧绷的气息所取代——那是汗水的咸涩、木材燃烧的烟火气、以及滚水翻腾蒸腾出的、带着奇异生命感的湿热蒸汽。

仓库中央,如同举行某种古老而庄严的仪式般,清理出了一片空地。几口巨大的、被烟火熏得黝黑的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砖灶上。灶膛里,干透的松木柴噼啪作响,燃烧着金红色的火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锅里的水早已沸腾,咕嘟咕嘟翻滚着巨大的气泡,白色的水汽如同浓雾般升腾弥漫,模糊了周围忙碌人影的轮廓,又在高处冰冷的铁梁上凝结成水珠,滴落下来。

沈砚舟站在最靠近锅灶的地方,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分不清是被这灼人的热浪蒸腾,还是因为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钝痛。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却缠着纱布的小臂。那只完好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根长长的木柄抄网,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在沸腾翻滚的水面之下。

顾晚晴站在他斜后方两步远的地方。她也换下了一身利落套装,穿着一件同样沾了些许灰尘的深色工装外套,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而紧绷的额头。她的脸色在强光和蒸汽的映照下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的两点星火,锐利、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她的左手吊在绷带里,右手则紧紧捏着一块秒表,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同样穿透氤氲的水汽,死死锁在沈砚舟手中抄网即将探入的水域。

在他们身后,围拢着七八个头发花白、穿着褪色工装的老工人。李师傅、王师傅……这些都是瑞锦祥硕果仅存、被沈砚舟和顾晚晴用尽手段请回来的顶级老师傅。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激动和紧张。有人手里捏着专用的挑针,有人拿着备用的丝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沈砚舟的动作,仿佛在等待一个沉寂了二十年的奇迹降临。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有柴火的噼啪声、沸水的翻滚声、以及水汽升腾的嘶嘶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更衬得这份等待令人窒息。

沈砚舟深吸一口气,那灼热潮湿的空气仿佛带着滚烫的针,刺入肺腑。他看了一眼顾晚晴。顾晚晴微微颔首,眼神冰冷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开始!”沈砚舟低喝一声,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他那只缠着纱布、微微颤抖的左手,猛地探入旁边一个特制的恒温保湿箱中!箱子里铺着柔软的白色丝绒,上面静静躺着的,正是那颗从保险箱中取出、被国家实验室鉴定为“洁净种源”的深褐色干瘪双宫茧!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而粗糙的茧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二十年前那场灾难气息和此刻无限希望的战栗感,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他小心翼翼、如同捧起稀世珍宝般,用左手极其轻微的力量,捏住了茧壳顶端那处微小的破损口边缘——那里,在强光下曾透出过未被污染的月白微光!

与此同时,他右手中的长柄抄网,如同闪电般探入滚沸的水锅之中!抄网带起一片灼热的水花!

就在抄网入水的瞬间!

沈砚舟的左手,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控制着那微小的力道,极其精准、极其快速地,沿着茧壳顶端那处细微的破损口,猛地一撕!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撕裂了时空的脆响!

深褐色、被污染的外层茧壳,如同腐朽的树皮般,应声被撕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露出了里面……那纯净无瑕、温润如玉、闪烁着柔和内敛光泽的……月白色茧层!

未染!真正的未染!

“放!”顾晚晴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指令,几乎在沈砚舟撕开茧壳的同一瞬间响起!她紧盯着秒表,眼神锐利如刀!

沈砚舟没有丝毫迟疑!左手带着那颗被撕开了“天窗”的茧,闪电般移向滚沸的水面!在抄网带起的水花和蒸汽最为浓烈、温度达到缫丝最佳临界点的瞬间,他手腕一抖,精准无比地将那颗茧投入了抄网网心那片翻滚的沸水之中!

噗通!

茧落入沸水,激起一小片水花,瞬间被翻滚的水流吞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沈砚舟的右手死死握着抄网柄,感受着水下的动静。顾晚晴屏住呼吸,秒表的指针在她指尖下无声跳动。老师傅们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几乎要穿透那蒸腾的白雾和水泡!

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

被沸水包裹的茧,在抄网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一缕极其纤细、却闪烁着温润如玉、纯净无瑕光泽的丝头,如同沉睡的生命被唤醒,极其顽强地……从被撕开的那道茧壳缝隙中……探了出来!

“丝头!出来了!”李师傅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沈砚舟的心脏狂跳!他强压住激动,右手手腕极其稳定地、以一种极其精妙的角度和力道,轻轻一抖抄网!那缕探出的丝头,如同有了灵性般,瞬间被抄网边缘凸起的细钩挂住!

“引!”沈砚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旁边早已严阵以待的李师傅,眼疾手快!他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捏着那根细如发丝的挑针,如同穿花蝴蝶般精准地穿过蒸腾的水汽,极其轻柔地搭上了那缕被挂住的丝头!指尖微不可察地一捻、一引!

那缕纯净的月白色丝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瞬间脱离了茧壳的束缚,被李师傅稳稳地引了出来!

“上框!”沈砚舟的声音陡然拔高!

另一位老师傅早已准备好的丝框立刻递到李师傅手边。李师傅全神贯注,指尖的动作轻柔而迅捷,如同最高明的琴师拨动琴弦,将那缕月白色的丝头极其流畅地缠绕在了丝框的起始端!

成了!第一步!引丝成功!

仓库里瞬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喜悦和难以置信的惊呼!老师傅们浑浊的眼中涌出了泪花!二十年了!他们以为早已失传的、处理顶级双宫茧的引丝绝技,竟然在瑞锦祥这最后的绝境中,重现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是缫丝!是将这一缕脆弱的丝头,在滚烫的沸水中,不断抽出、缠绕,形成一根完整、不断裂、保持纯净光泽的生丝!这需要缫丝者对水温、力度、茧层剥离速度有着近乎神迹般的掌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砚舟身上。他成了唯一执掌“缫车”的人!

沈砚舟深吸一口气,那灼热的蒸汽仿佛带着千钧重担。他看了一眼顾晚晴。顾晚晴的眼神依旧冰冷专注,但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她同样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她手中的秒表,指针在规律的跳动,精确地控制着每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

沈砚舟不再犹豫。他左手依旧稳稳地控制着抄网,让那颗被撕开了“天窗”的茧,在沸水中保持最佳的角度和深度。右手则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开始摇动抄网的长柄,带动着网中的沸水形成一个极其微妙的涡流!

水温!必须精确!力度!必须均匀!剥离!必须恰到好处!

他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右手的摇动和左手的感知上。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鬓角滚落,滴入沸腾的锅中,瞬间消失无踪。左臂的伤口在高温和用力下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咬紧牙关,手臂稳如磐石!

滚水在抄网的带动下,温柔而持续地冲刷着那颗茧被撕开的缝隙处。在顾晚晴秒表无声的指挥下,在沸水温度和剥离力度的完美配合下,那纯净的月白色生丝,如同被唤醒的生命之泉,极其稳定地、源源不断地……从茧壳的缝隙中被抽离出来!

丝线纤细,却异常强韧!在沸水中舒展着柔美的身姿,闪烁着温润内敛、如同月华流淌般的光泽!它被李师傅用挑针极其流畅地引导着,一圈圈、一层层,均匀而紧密地缠绕在丝框之上!

一圈!两圈!三圈!

丝框上,那纯净无瑕的月白色生丝越缠越多,渐渐汇聚成一束!那光泽,那质感,比仓库里那匹尘封的锦缎更加鲜活,更加充满生命力!它无声地诉说着二十年前被扼杀的希望,也昭示着此刻绝境中挣扎而出的……新生!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柴火的噼啪、沸水的翻滚、丝线缠绕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众人沉重而激动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追随着那缕不断延伸的月白生丝,仿佛在见证一个神迹的诞生!

沈砚舟的右手稳定地摇动着抄网,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顾晚晴紧盯着秒表和丝线剥离的速度,眼神专注得如同凝固。老师傅们激动得嘴唇哆嗦,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这神圣的一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丝框上的生丝越来越多,那纯净的月白色在强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晕,美得惊心动魄。

就在丝框即将缠满,那颗茧也即将被完全剥离的紧要关头——

“砰!!!”

一声巨响猛地从仓库大门方向传来!巨大的铁门被暴力撞开!撞击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如同惊雷炸响!

十几名穿着银行制服、法院制服的人在一名律师模样的男人带领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个律师,正是王世昌公司的张律师,他手里举着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和冰冷,声音如同寒冰刮过死寂的仓库:

“沈砚舟!顾晚晴!瑞锦祥资产强制清算程序现在开始!所有设备、原料、成品,立刻封存!任何人不得阻挠!否则……”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闯入者的目光,瞬间被仓库中央那如同神迹般的景象牢牢攫住!沸腾的铁锅!缭绕的蒸汽!专注的人群!以及……那在强光下流淌着纯净月华般光泽、正源源不断从沸水中被抽出、缠绕在丝框上的……绝世生丝!

那光泽!那纯净!那如同生命般流淌的质感!瞬间震慑了所有人!

张律师和他带来的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仓库门口,脸上的倨傲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如此惊心动魄的丝!这绝不是凡品!

沈砚舟的动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而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就是这极其细微的顿挫,让沸水中的涡流瞬间紊乱了一丝!

“稳住!”顾晚晴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沈砚舟耳边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力量!

沈砚舟猛地回神!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无视闯入者的喧嚣,无视伤口的剧痛!他强行稳住几乎要失控的右手!用尽全身的意志力,重新掌控了那精妙的涡流!

沸水中的茧轻轻一颤,剥离的速度似乎受到了影响,但……那缕纯净的月白色生丝,终究……没有断!

它依旧顽强地、稳定地……从沸水中被抽出!缠绕上丝框!完成着最后的涅槃!

沈砚舟死死盯着那缕生丝,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下巴滴落。顾晚晴紧握秒表的手指关节泛白。老师傅们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整个仓库,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对峙。一边是代表冰冷律法和无情债务的闯入者,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暂时失声;另一边,则是瑞锦祥最后的守护者们,在绝境中用生命和技艺,守护着那缕从污秽与废墟中顽强抽出的……月白微光!

丝框,终于……缠满了最后一圈!

最后一缕纯净的月白色生丝,稳稳地缠绕其上!

沈砚舟猛地提起抄网!那颗被完全剥离了生丝、只剩下空瘪深褐色外壳的茧,静静地躺在网底。

成功了!一根完整、不断裂、纯净无瑕的双宫茧生丝,在二十年后,在瑞锦祥的绝境之中,被成功缫出!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沸水翻滚的余音。

沈砚舟缓缓抬起头,布满汗水和血丝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火焰,越过蒸腾的水汽,越过震惊的闯入者,直直地看向门口那个举着文件的张律师。他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消耗和紧绷而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宣告般在死寂的仓库里轰然响起:

“封?”

“你们要封的,是瑞锦祥的过去!”

“而这……”他猛地抬起右手,指向丝框上那束流淌着月华般纯净光泽的生丝,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裂:

“这才是瑞锦祥的命!是苏城丝绸的魂!你们……拿什么来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