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东京里城南隅的镇国侯府最近出了大新闻。
侯府嫡子向庆元毁了当朝皇帝的赐婚,自请戍守边关三十年,立誓“非诏不还”。
镇国侯府乃开国元勋,世代良将辈出,到向庆元这里也是如此。向庆元作为侯府嫡脉,自幼弓马娴熟,深谙兵法,本是承袭将门虎威的不二人选。今上念及向老将军向苍当年辅政开国之功,特将最宠爱的福安公主指婚于他。
本是一段好姻缘,但向家嫡子不知为何不愿娶福安公主,掷地有声地辞谢恩宠,其决绝姿态令满朝文武哗然。
向庆元自束发起,便依着向太侯爷的嘱托与皇室恩典,与大皇子一同于文华殿侧的御书房开蒙。
当时福安公主不过垂髫之年,大皇子对自己的十一妹妹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常带着她在御花园扑蝶嬉闹。向庆元和福安公主也经常在一起,也算是青梅竹马,佳偶天成。
向庆元对福安公主说不上喜爱,只当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妹妹,平时也会从自家侯府拿些世俗玩意儿进宫带给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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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因为向庆元的悔婚乱作一团,向侯爷身着石青色常服,腰束玉带,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他两鬓已染霜色,眼角的纹路因连日忧虑而深了几分。
堂下分坐着三位族老:须发皆白的二伯祖捻着山羊胡,三叔公反复叩击着紫檀木桌沿,最年轻的五叔公则紧锁眉头,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溅出的茶水湿了半张议事笺。
镇国侯府向老太爷向老太爷战功赫赫,戎马一生。二伯祖便是读书的料子,却自小与兵戈无缘。二伯祖虽说是庶子,但同兄长关系要好,向老太爷去世后,无心袭爵,这才由嫡子向老侯爷袭爵。
向老侯爷多子,可惜是个短命人。在边疆战时中英勇牺牲,这爵位才轮到向老侯爷的嫡子向忠振。
向忠振是嫡子,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大姐姐早年生病早早离开,并无婚嫁。下边有两个弟弟,是庶出。下边两个弟弟皆为庶出,按侯府规矩成年后分府别居。至于向忠振的四妹妹,当年嫁与岭南望族,因五岭阻隔,唯有每年过年托商船送来书信保得平安。
向庆元是向忠振与从三品尚书嫡次女周芸竹的嫡长子,向忠振对自家大娘子恩爱有加,若不是家中族老极力反对,他为了大娘子险些遣散家中通房,院里的姨娘也比其他官员要少很多,成婚后也很少往姨娘院子里去。
大娘子周芸竹二子一女,长女向知言、长子向庆元、幼女向知柔。
长女性格桀骜不驯,嫁与大将军府嫡长子沈雄文,无婆母刁难,一进府就是当家大娘子,现在将军府被她打理地井井有条,夫妻恩爱,沈雄文连个通房姨娘都没有。
向忠振有三位姨娘,或许是薄命,大姨娘生下庶长子之后撒手人寰,三公子向庆宏因出生大姨娘难产刚出生就病恹恹的,一直养在府中偏院。已到弱冠年纪娶了翰林院吴家庶女吴氏,日子算是平淡安稳。
四姑娘向知瑶、五公子向庆文出自二姨娘门下,是一对龙凤胎,皆为庶出。六姑娘向知兰是即将临盆三姨娘所出,平时跟着府中的公子姑娘们一起念书。
镇国侯府子孙兴旺,现正是四姑娘及笄,与杭州知州府的嫡次子正在议亲,这关头二公子向庆元拒婚,肯定会对亲事有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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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简直是逆子!”三叔公率先发难,拐杖顿得青砖地咚咚作响,“抗的是圣旨!拒的是公主!镇国侯府百年的忠烈名声,就要毁在这小儿手里了!”
二伯祖缓缓摇头,浑浊的眼瞳扫过满桌的宗卷:“当务之急不是问责。陛下念及老将军,至今未降雷霆之怒,已是天恩。可这‘拒婚’与‘戍边’的折子递上去,明着是自请,实则是把皇家颜面踩在脚下——侯府若不想被指为‘恃功而骄’,就得拿出法子来圆。”
向侯爷喉头滚动,终是哑声开口:“我已修书送往边关,命他即刻递折请罪。可庆元那性子……”他没再说下去,只重重叹了口气。
五叔公突然一拍大腿:“不如……不如我们替他应下婚事?就说少年心性一时糊涂,侯府愿以重礼谢恩,再请太后出面斡旋……”
“糊涂!”二伯祖厉声打断,“福安公主是陛下心尖肉,岂容这般戏耍?当年老将军马革裹尸,换的就是‘忠’字当头。如今庆元抗旨,已是不忠;若再出尔反尔,便是无信——不忠无信,侯府拿什么面对列祖列宗?”
“都是那你内人撺掇着你儿子,她向来无法无天。”三叔公的拐杖重重的敲在青砖上,用此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烛花“噼啪”炸开,映得满室人影明明灭灭。
“父亲…”一声怯懦懦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向侯爷紧绷的脊背骤然一松。堂内族老们的争论声戛然而止,只见门帘微动,探出个梳着双螺髻的小脑袋,杏核眼里噙着泪,正是侯府嫡幼女向知柔。
“柔儿,怎么不在后院玩?”向侯爷蹲下来,小知柔便像只受惊的乳燕,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锦缎绣鞋踩在他袍角上,沾了些许烛灰。
“父亲,我想和五哥哥一起去灯会……”她没说完,只攥紧了父亲腰间的玉带:“我能问了母亲,她让我过来问问你。”
向侯爷面前浮现自己当家大娘子说话时的模样,不禁地笑出了声,轻轻地摸了摸向知柔的发顶,应了一句:“去吧,吩咐管事备车,再让你母亲多派几个嬷嬷跟着,仔细别碰了头。”
“真的吗?父亲不生气?”
向侯爷刮了刮她的鼻尖,看她痒得缩脖子,“玩得尽兴些,回来时给为父带串糖球便是。”
她刚要转身跑开,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二太公,三叔伯,吴叔伯,知柔告辞了。”
“哎,去吧去吧。”二伯祖率先回过神,苍老的声音里竟带了几分难得的柔和,他朝知柔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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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哥哥,父亲为什么生气啊?”向知柔平时同向庆文的关系甚好,中元灯会这种节日向庆文都会带上幺妹。向知柔攥着向庆文的袖子,仰头望着漫天浮动的水灯。河面映着兄妹俩的影子,府中小厮远远地跟着。
“父亲……只是忧心边关的风沙。”向庆文避开妹妹清澈的目光,望着远处大相国寺的鳌山灯景,“二哥哥在那儿吃不到糖球,父亲怕他想家呢。”
“可前几日父亲还说,二哥哥是去打胜仗的英雄。”河面忽然飘过一盏凤凰灯,映得她眼眶发红,“五哥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二哥哥不肯娶公主,父亲才生气?”
向庆文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想到年仅七岁的向知柔竟已窥得一二。
二姨娘特意把向知瑶和向庆文拉进房间,严肃地叮嘱过“禁谈拒婚”,可面对向知柔湿漉漉的眼睛,他竟说不出话来。
夜风卷着灯油香袭来,他蹲下身替妹妹系紧斗篷带子,声音压得极低:“父亲不是生二哥哥的气,是怕……怕皇上的雷霆之怒伤了侯府。”
“皇上会罚二哥哥吗?”平日里向庆元最疼得向知柔了,她也愿意听得二哥哥的话。
“不会的,你看这满河的灯,都是为边关将士祈福的。二哥哥是镇国侯府的嫡子,他在边关守着国门,皇上……皇上会懂的。”他说得有些结巴,他也不懂为何向庆元会拒婚,只能试图去理解二哥哥的做法,简单地讲给幺妹听。
知柔似信非信地歪头,忽然从袖袋里掏出颗糖:“这是母亲给我的松子糖,分给五哥哥。”
一盏白兔灯正飘过石拱桥,灯肚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河风渐冷,他将知柔的斗篷又紧了紧,自己却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