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苍狼之嗣

色拉格河畔的秋草已染上薄霜,清晨的寒意钻入骨髓。巴特尔单膝跪在潮湿的泥地上,粗粝的手指探进母马痉挛的产道深处。汗珠顺着他刚毅的颧骨滚落,混着母马痛苦喷出的白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水和青草被践踏后的气息。

“撑住,老姑娘,”他低吼着,声音沙哑,手臂肌肉虬结隆起,“快了,就快了!”

他猛地发力,湿滑的小马驹后蹄终于滑了出来,带着温热的胎衣,“噗通”一声落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母马发出一声解脱般的悠长嘶鸣,挣扎着想回头舔舐。巴特尔松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露出被汗水和尘土模糊的笑容。他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小马驹口鼻的黏液,动作出奇地轻柔,与那身被风沙磨砺得粗硬的皮甲格格不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狂乱、几乎要撕裂肺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撞碎了河畔的宁静。巴特尔猛地抬头。

一骑如血红的箭矢,从枯黄的草原尽头直射而来。马上的骑手伏在鞍桥上,身形摇摇欲坠,每一次颠簸都像要将他甩飞出去。那匹骏马口吐白沫,四蹄翻飞间带起大片枯草和泥块,显然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巴特尔霍然起身,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弯刀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股冰冷的预感,比清晨的霜风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

来骑冲到近前,那匹精疲力竭的马前蹄一软,悲鸣着轰然倒地,将背上的骑手甩出丈余远。那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挣扎着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巴特尔。他脸上布满尘土和干涸的血迹,嘴唇因缺水而皲裂,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声。

“巴…巴特尔王子!”信使的声音撕裂般沙哑,他从沾满泥污的皮袍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物件。他颤抖着剥开油布,露出的东西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惨白的光——一块成年公狼的髀骨,打磨光滑,上面用暗红的朱砂画着一个狰狞咆哮的狼头图案。

库赛特汗国最高级别的警报——狼髀令!

“可汗…殁了!”信使吐出这四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瘫倒在地,只剩下胸膛剧烈地起伏。

“轰!”

巴特尔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耳畔嗡嗡作响,眼前的世界瞬间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那块染血的狼髀石在视野中无限放大,惨白,刺眼。父亲…那个像色拉格河源头雪山一样沉默而坚实的男人…没了?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腑,却压不下心口那团灼烧的剧痛。他弯腰,手指僵硬地捡起那块冰冷的骨头,朱砂画的狼头似乎正对着他无声咆哮。寒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远处,色拉格河对岸的群山之巅,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刺破了凝滞的空气,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无数狼嚎彼此应和,汇成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浪,在空旷的草原上疯狂回荡,如同为逝去的王者敲响的丧钟。巴特尔握紧了手中的狼髀石,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那冰冷的触感仿佛直接烙印在灵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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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庭金帐巨大的穹顶下,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压得人喘不过气。浓烈的香料气息也无法掩盖那股弥漫的、令人不安的死亡味道。巨大的松明火把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将悬挂的兽皮图腾和狰狞的兵器投射在帐壁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巨影。

老可汗图鲁克的遗体安置在高高的木台上,覆盖着象征尊贵的金狼皮。他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嘴唇紧抿,眉头深锁,仿佛在最后一刻仍在与某种无形的巨大痛苦搏斗。最刺眼的,是他脖颈处一道深紫色的淤痕,在惨白的皮肤上如同一条勒紧的毒蛇。

巴特尔冲进金帐,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和河畔的湿冷气息。他径直扑向木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额赤格(父亲)!”一声压抑着无尽悲恸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出。他伸出手,想要触碰父亲冰冷的脸颊,指尖却在剧烈地颤抖。

“拿开你的手!弑父的豺狼!”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大王子阿古拉,身披象征最高统帅的银狼吞肩甲,排开沉默的人群,大步走到台前。他身形魁梧,脸上交织着毫不掩饰的狂怒和刻骨的轻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地的巴特尔。他身后,几个手握刀柄的心腹那颜(贵族领主)眼神阴鸷,像一群盯上猎物的秃鹫。

“看看!”阿古拉猛地指向可汗脖颈的淤痕,声音因激动而尖利,“这是鹰爪功留下的印记!整个汗庭,除了你巴特尔,还有谁精通那该死的、阴毒的帝国武技?你整日里像个野人一样游荡,学那些南蛮子的把戏,原来早就包藏祸心!”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淬着毒,“就是你!趁父汗酒醉,下了毒手!”

“胡说!”巴特尔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他撑着地面站起,毫不畏惧地迎向阿古拉喷火的目光,“额赤格对我恩重如山!我巴特尔可以对长生天起誓,对先祖的英灵起誓!若有害父之心,叫我万箭穿心,尸骨喂狼!”

“发誓?”阿古拉发出一声短促而刺耳的冷笑,充满了鄙夷,“你的誓言,在证据面前一文不值!来人!”他猛地一挥手。

两名如铁塔般的武士立刻上前,粗暴地钳住巴特尔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另一人上前,不由分说地扯开巴特尔胸前的皮甲和衣袍。

“嘶——”帐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在巴特尔强健的胸膛上,赫然印着几道清晰无比的抓痕!深红发紫,边缘微微翻卷,虽然已开始结痂,但那形状、那深度,与老可汗脖颈上的致命淤痕惊人地相似!

“铁证如山!”阿古拉的声音因得意而微微发颤,他环视帐中那些惊疑不定、窃窃私语的各部那颜和长老,“看清楚了!这就是他行凶时,被垂死的父汗抓伤的印记!这个背叛血脉、弑杀生父的畜生!他还有什么可狡辩?!”

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巴特尔的心脏。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伤痕,那是几天前驯服一匹暴烈的野马时,被马蹄意外蹬踏挂伤的!此刻却成了索命的铁证。他猛地看向阿古拉,对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混杂着狠毒和计谋得逞的狞笑,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他。

“不!这伤是…”巴特尔挣扎怒吼。

“够了!”阿古拉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如同宣判,“弑父者,按我库赛特祖制,当受万马践踏之刑!念你身上还流着孛儿只斤氏高贵的血,给你一个机会!滚出这片草原!滚得远远的!永远不许再踏入库赛特一步!若再让我看见你…”他猛地拔出腰间华丽的弯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刺骨的寒芒,“定斩不饶!给我拖出去!”

武士们如狼似虎,拖拽着奋力挣扎的巴特尔向外走去。他的怒吼在巨大的金帐中回荡:“阿古拉!是你!是你在陷害我!长生天在上!先祖的英灵看着!你不得好死——!”

帐帘落下,隔绝了他愤怒的咆哮,也隔绝了那片象征权力和荣耀的金色穹顶。阿古拉缓缓收回弯刀,刀尖垂下,一丝冷酷的笑意爬上他的嘴角。他转过身,面向帐内沉默的众人,声音恢复了威严:“父汗遭此不幸,我库赛特正值危难之时。我,阿古拉,以长子之名,暂摄汗位!各部那颜,速整兵马,听我号令!我们库赛特的天,不会塌!”

帐内短暂的死寂后,响起了稀稀拉拉、迟疑的应和声:“谨遵大王子号令…”火光跳跃,将阿古拉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金帐中央那覆盖着金狼皮的冰冷躯体上,如同一个贪婪攫取的庞大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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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在“白骨戈壁”的入口处就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巴特尔伏低身体,几乎贴在他那匹矮壮坚韧的草原马背上。狂风不再是流动的空气,而是亿万把裹挟着砂砾的冰冷钝刀,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劈砍、撕扯、研磨。砂石抽打在皮袍上,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噗噗声,仿佛随时会被击穿。能见度不足十步,天地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旋转咆哮的黄褐色混沌,像一头无形巨兽的胃袋,翻搅着要将一切吞没、消化。

“嗬…嗬…”马匹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喘息,每一步都踏在松软流动的沙丘上,深陷下去,又艰难拔出。巴特尔用厚毛毡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被风沙刺得通红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不断被风沙篡改的地平线。他必须找到那个帝国商队!阿古拉的指控是淬毒的匕首,而真相,只可能埋藏在这片死亡之地的深处。

长生天的愤怒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当那地狱般的咆哮终于平息,巴特尔和他的马几乎被半埋在沙丘里。他挣扎着爬出来,人和马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沙土。他舔了舔干裂渗血的嘴唇,将最后一口浑浊的水囊底子小心地倒进马嘴里。马匹疲惫地蹭了蹭他的手臂。

他牵着马,在死寂的戈壁上跋涉。烈日当空,将沙砾烤得滚烫,空气扭曲蒸腾。第三天正午,就在他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随风飘来,像垂死野兽的哀鸣。

巴特尔浑身一凛,立刻循声而去。翻过一道高大的沙梁,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猛地抽搐。

几辆巨大的帝国式样厢式货车倾覆在沙谷中,车轮断裂,车板破碎。货物散落一地,大多是些打碎的陶罐、散开的廉价布匹和香料袋。但更触目惊心的是人。

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已经开始腐败发黑,散发出浓烈的恶臭。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恐怖:身体扭曲蜷缩,十指成爪,深深抠进沙地里,仿佛临死前承受了无法想象的剧痛;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和痛苦,眼珠暴突,嘴唇青紫,一些人的嘴角还残留着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沫。苍蝇嗡嗡地围着这些肿胀的尸体打转。

在几具尸体旁,散落着一些东西:几个被踩扁的、刻着帝国双头鹰徽记的黄铜水壶;几片被撕扯下来的、染着黑紫色污迹的粗麻布;还有几个摔破的小陶罐,里面残留着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巴特尔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绝不是简单的商队!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蹲下身,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片沾着污迹的麻布碎片,凑到眼前仔细查看。那黑紫色的污迹,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他又用刀尖沾了一点陶罐里的灰白粉末,凑到鼻尖——那股甜腥味更浓了,带着一种死亡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呻吟从一辆侧翻的车厢残骸下传来。

巴特尔猛地起身,拔出弯刀,警惕地靠近。他用刀鞘拨开破碎的木板和散落的货物,只见一个穿着帝国低级军官皮甲的男人被压在下面,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脸色死灰,嘴唇干裂起泡,气息奄奄,眼神涣散。

巴特尔蹲下,迅速检查了一下。这人腿部被沉重的车架压住,显然没救了。他解下水囊(里面只剩最后几滴),凑到那人唇边,沾湿了他干裂的嘴唇。

那军官的眼睛似乎恢复了一丝神采,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巴特尔脸上,认出了他库赛特人的装束。一丝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怨毒的奇异表情扭曲了他垂死的脸。

“魔鬼…库赛特…魔鬼…”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瘟…瘟疫…给你们…的‘礼物’…”他艰难地抬起手指,颤抖地指向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染着污迹的麻布碎片和破碎的陶罐,“…大王子…合作…清除…障碍…”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

“什么礼物?说清楚!阿古拉和谁合作?!”巴特尔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问。

那军官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咯咯声,最后一丝光芒从他眼中彻底熄灭。他死了,带着那个骇人的秘密。

巴特尔缓缓松开手,僵在原地。烈日当空,他却感到刺骨的冰冷。真相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那些染着黑紫色污迹的布片,那些灰白的粉末,垂死军官的诅咒——“瘟疫…给你们的礼物”…还有那句“大王子…合作…清除障碍”!

一切瞬间贯通!如同漆黑的夜空被惨白的闪电撕裂!

这不是商队!这是一支运送死亡的特洛伊木马!阿古拉!他的亲兄长!为了扫清自己登上汗位的最后障碍,竟然与帝国的毒蛇勾结,引狼入室!他们要将库赛特草原变成瘟疫蔓延的坟场,将弑父的滔天罪名扣在他巴特尔头上,同时为帝国南下扫清障碍!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

怒火如同地下奔涌的熔岩,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巴特尔猛地站起,双眼血红,胸膛剧烈起伏。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无尽悲愤和狂怒的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苍狼对着烈日发出最后的嗥叫!他手中的弯刀狠狠劈向旁边倾倒的车轮!

“铛——!”

火星四溅!坚硬的木轮被砍出一道深深的豁口。

“阿古拉——!帝国——!”他嘶吼着,声音在死寂的戈壁中回荡,充满了血与火的诅咒。他弯腰,从一具帝国士兵的尸体旁,捡起一块染血的、边缘锋利的狼髀石——那是他库赛特战士的身份证明,此刻握在手中,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风暴暂时停歇,但另一场由背叛与阴谋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