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夜惊澜

当暮色被暴雨彻底吞噬,奥丁镇仿佛一枚被遗弃在圣殿联盟边陲的孤棋,在狂风骤雨的肆虐下瑟缩发抖。

这座位于联盟最外围防线边缘的小镇,宛如被时光遗忘的角落,此刻在风雨的侵袭中更显渺小与孤寂。

低矮简陋的木屋如同沉睡的巨兽,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火,在狂风的撕扯下,似垂死挣扎的萤火,在窗棂后瑟瑟摇曳,那微弱的光芒随时都可能被黑暗无情吞噬。

镇中唯一的泥泞土路,早已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枯枝败叶,在黑暗中呜咽流淌,仿佛在诉说着小镇被世界遗忘的哀伤。

小镇最边缘,一栋孤零零的木屋顽强地亮着一点微弱的灯火,宛如茫茫黑夜中一座孤独的灯塔,倔强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芒,试图驱散周遭的黑暗。

屋内,昏黄的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跳动的光晕投在白玥身上。

她直起早已酸痛麻木的腰身,每一个动作都带着经年累月劳作留下的迟缓。

手中沉重的木桶仿佛承载着生活的全部重量,她将最后一捧清水缓缓倾倒入厨房角落那个硕大的水缸。

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晃荡间倒映出她清丽却难掩疲惫的面容。

岁月的痕迹悄然爬上她的眼角,那是历经沧桑的印记;而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沉淀着难以言说的沉重,如同深潭,平静之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幽邃,仿佛承载着无数的故事和秘密。

“妈妈!”一声清脆得如同珠玉落盘的童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快,穿透风雨声从里屋传来,“我今天写的字,赫里斯老师说写得最好啦!”

话音未落,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像一阵小旋风般跑了进来,他奔跑时带起的风,让油灯的火焰都微微晃动。

男孩手里高高举着一张墨迹尚未干透的粗糙麻纸,那是他努力的成果。

他有着一头柔软服帖的浅棕色短发,随着奔跑轻轻晃动,如同春日里摇曳的嫩草。

小脸虽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润,透着满满的稚气,但眉宇间已能窥见几分英挺的雏形,仿佛预示着未来的不凡。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最纯净的星辰,盛满了纯粹的快乐和对这个世界毫无保留的信任,仿佛能照亮所有黑暗。

“让妈妈好好看看。”

白玥转过身,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如同被阳光融化的薄冰,瞬间被温柔的笑意取代。

她的眼神中满是慈爱,伸手接过儿子递来的纸。

上面是用稚嫩却异常工整的笔迹誊写的《千字文》片段,每一笔,每一划,都透露出孩子的认真和努力。

她的目光仔细地扫过那些字迹,仿佛在欣赏世间最珍贵的艺术品,眼底漾开真心的赞许:“嗯!我们皓晨写得真棒!这横平竖直,笔锋都带劲了,很有气势呢!”

得到母亲毫不吝啬的夸奖,龙皓晨笑得眼睛弯成了两轮小小的月牙儿,小脸上洋溢着满满的骄傲,仿佛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奖赏,那份喜悦从他的眼神、嘴角,甚至每一个毛孔中都散发出来。

他兴奋地在原地跳了几下,麻纸在他手中轻轻舞动。

然而,这份温馨并未持续太久。

“砰!!!”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坠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屋内的宁静,狠狠砸在屋子后面堆放杂物柴禾的地方!

那声音如此之近,如此之重,连脚下的木板都似乎震颤了一下,仿佛整个屋子都在这声巨响中颤抖。

桌上的油灯剧烈摇晃,灯芯上的火苗差点被晃灭,投在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扭曲变形。

白玥与龙皓晨脸上绽放的笑容,在巨响炸响的刹那,如被寒霜侵袭的花瓣般瞬间凝固。

空气中的暖意被尽数抽离,只余令人窒息的紧张。

“什……什么声音?”龙皓晨的声音不自觉地发颤,稚嫩的小手死死攥住母亲洗得发白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好奇与紧张如乌云般笼罩在他小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惊惶如同受惊的小鹿四处乱窜。

他的目光直直望向那扇通往屋后柴房的破旧木门,仿佛那扇门后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未知怪物。

白玥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紧,寒意顺着脊椎瞬间蔓延至全身。

狂风暴雨的夜晚,如此沉闷巨响……是山林里肆虐的野兽?还是更可怕、更不祥的存在?

出于母亲本能的保护欲,她迅速将龙皓晨拉到自己身后,用单薄却坚定的身躯挡在孩子身前。

秀气的眉毛紧紧皱成一团,眼底深处闪过锐利如鹰的警惕,宛如一头随时准备护崽的母兽。

“可能是风太大,把堆着的柴禾吹倒了。”白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带着温柔的安抚,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小手,试图驱散他的恐惧,“皓晨乖,你待在屋里,把门关好。妈妈去看看就回来。”话虽如此,她的掌心早已沁满冷汗,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

她没有丝毫犹豫,果断抄起桌上那盏如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微弱得可怜,只能照亮脚边小小的一方土地,在浓稠的黑暗中显得那么无助而渺小。

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门边那根手臂粗的结实木棍,粗糙的木质纹理硌得掌心生疼,却也给了她一丝微薄的安全感,让她紧绷如弓弦的神经稍稍舒缓。

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刺骨的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如猛兽般扑面而来,瞬间将她笼罩。

泥土的腥气、朽木的腐味混合着雨水的潮湿气息,一股脑冲进鼻腔。

细密的雨丝如银针般扎在脸上,额发瞬间被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

白玥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将油灯高高举起,竭力让昏黄摇曳的灯光穿透黑暗。

昏黄的光晕在风雨中艰难地摇曳,勉强照亮了屋后那片堆满柴禾与杂物的泥泞空地。

就在光晕的边缘,一个轮廓突兀地显现——那是……人形!

白玥的呼吸戛然而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要冲破胸膛。

油灯在她颤抖的手中剧烈摇晃,光影在泥地上疯狂跳动。

她强忍着内心的恐惧,缓缓将油灯向前探去。

大片触目惊心的深紫色首先闯入视线,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妖异的暗紫色光泽,如毒蛇般从那人身下蔓延开来,将冰冷的泥泞染成一片可怖的模样。

那人蜷缩在血水与泥浆的混合物中,宛如一具被遗弃的残破人偶,一动不动。

褴褛的衣物沾满泥污与血块,紧紧裹着精壮却布满狰狞伤痕的躯体,每一道伤口都似在诉说着一场惨烈的战斗。

而最让白玥血液凝固的,是那人凌乱银发间伸出的两道弯曲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犄角!那非人的特征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头。

“魔族”二字如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千年来的血海深仇、世代传承的恐惧与仇恨,瞬间涌上心头。

她握木棍的手剧烈颤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响,整个人如坠冰窖,四肢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

是魔族的探子?还是被追杀的逃犯?白玥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怕的念头。

她的第一反应无比强烈:立刻转身!逃回屋内!锁死房门!通知守卫!在联盟边境生活的人们,对“魔族”二字的恐惧早已刻入骨髓,那意味着死亡、毁灭与无尽的灾难。

她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脚跟已经抵在门槛上。

然而,就在转身的瞬间,油灯的光晕不经意间上移,照亮了地上那人的面容。

那是一张异常年轻的脸,即便满是血污与泥泞,即便因剧痛而扭曲,也难掩其轮廓的俊美。

高挺的鼻梁,毫无血色的薄唇,线条分明的下颌……紧闭的双眼下,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似乎在拼命挣扎着想要睁开。

额角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尤为醒目,暗紫色的血液混着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触目惊心。

一股浓烈的、濒临死亡的气息如潮水般扑面而来,那是生命即将消逝的悲鸣,超越了种族的界限,直击人心。

白玥的双脚仿佛被钉在泥地里,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她望着那张年轻却充满痛苦的脸庞,望着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望着那对在泥污中显得脆弱无助的犄角,内心被一种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紧紧缠绕。

恐惧依然如影随形,让她浑身发冷。

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原始、更柔软的情感却在心底疯狂生长,那是对生命的怜悯,是人性中最本真的善意,即便明知可能带来灭顶之灾,却依然无法抑制。

“他还活着……他快要死了……”这两个念头在她脑海中不断盘旋,如同魔咒一般,驱使着她做出一个可能改变命运的决定。

寒雨如注,将白玥钉在原地。

她握着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指尖已被冻得失去知觉,却依然死死攥着灯柄。

风雨在耳畔呼啸,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衫,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狂风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她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紧锁在泥泞血泊中那个奄奄一息的年轻魔族身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额发蜿蜒而下,滑过苍白的脸颊,浸透了粗布衣衫,寒意直入骨髓。

然而,身体的冰冷却无法浇灭她心头那团炽热的火焰,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冲动,带着令人心悸的危险,却又如此强烈,不可抗拒。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雨声、风声、心跳声,交织成一曲令人窒息的乐章。

白玥的思绪一片混乱,理智与情感在内心深处激烈交锋。

她深知,魔族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敌,帮助魔族,不仅会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更可能连累整个小镇。

但眼前这个年轻的生命,此刻如此脆弱,如此无助,他的痛苦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她的心。

就在这时,一声微弱得几乎不可闻的呻吟,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刺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声音,带着濒死的挣扎与绝望,从年轻魔族紧咬的牙关中艰难溢出。

这一声呻吟,瞬间击碎了白玥心中最后一道防线,理智的堤坝轰然崩塌。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涌入肺中,刺痛着每一寸神经。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柴房那扇破旧的门板,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藏起来!先把他藏起来!

几乎是在念头成形的瞬间,她果断地丢开手中的木棍。

那根象征着防卫的武器,重重地坠入泥水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紧接着,她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双手穿过年轻魔族冰冷滑腻、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腋下。

入手的触感令人作呕,暗紫色的血液混着冰冷的泥水,在指尖肆意流淌,但她顾不上这些,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试图将那沉重的身躯从泥泞中拖拽起来。

那具身体仿佛有千斤重,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抗议。

白玥的额角青筋暴起,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与雨水交织,顺着脸颊滑落。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仅仅是将他的上半身勉强拖离地面。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拍打着她的身体,湿透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寒意如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四肢百骸,但她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妈妈?”龙皓晨充满担忧和害怕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白玥抬头,看到儿子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中端着一盏小油灯,昏黄的光芒映照着他写满惊慌的小脸。

他的目光落在母亲和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身上,眼中满是恐惧与疑惑。

“皓晨!”白玥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前所未有的严厉,“别出来!立刻回屋去!把门关好!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准出来!听到没有!”

她知道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看到儿子小脸上血色褪尽,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但此刻容不得她多想。

龙皓晨被母亲的语气吓住了,他看着母亲吃力地拖拽着那个陌生而可怕的“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

但他是个懂事的孩子,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用力地点点头,立刻缩回屋内,“砰”的一声关紧了门板,只留下门缝里一道充满担忧和害怕的目光。

白玥不再分心,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双臂和腰背上。

她半拖半拽,在湿滑的泥地上艰难前行,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拖痕。

年轻魔族沉重的身体在地面上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暗紫色的血液在泥泞中拖出长长的痕迹,宛如一条诡异的丝带。

终于,她将他拖到了柴房门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她将他的身体推进了那堆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柴禾后面。

做完这一切,白玥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

她的胸口如拉风箱般起伏,眼前阵阵发黑,油灯的光晕在她手中剧烈摇晃,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庞。

她望着柴禾堆后面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恐惧、后怕、茫然……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恻隐,在心中交织缠绕。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会给她和儿子带来怎样的后果,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但她知道,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遵循了内心的选择,即便这个选择可能会让她万劫不复。

因为在她看来,生命的价值,超越了种族的界限,超越了千年的仇恨。

哪怕,那是一个魔族的生命。

浓稠如沥青的黑暗裹挟着剧痛,将月影彻底吞噬。

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千万根淬毒的钢针,密密麻麻扎进每一寸肌理,又似冰冷粘稠的泥沼,将他死死缠住,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让痛苦愈发深重。

意识在无边的混沌中沉浮,如同暴风雨里随时会倾覆的孤舟,时而被刀割斧凿般的剧痛强行拽出水面,获得片刻清明;时而又被绝望的巨浪无情拍入更深的无意识深渊。

每一次短暂的清醒,窒息般的压迫感便如影随形。

来自称号级猎魔团那几道强横的气息,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致命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散发着令人战栗的威胁。

那气息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又如高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凛冽,随时会落下,终结他的生命。

逃!必须逃出去!

这个念头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

残存的求生本能如同一簇顽强的火苗,即便在狂风暴雨中摇曳,却始终未曾熄灭。

它驱使着月影残破不堪的身躯,在模糊的感知中跌跌撞撞地前行。

他不知自己奔向何方,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与迷雾,但心中那对“生”的渴望,如同一座灯塔,指引着他朝着前方那微弱、驳杂的人类气息聚集点艰难扑去。

那里或许藏着一线渺茫到近乎荒诞的生机,又或许是通往彻底死亡的捷径,但此刻的他,已别无选择。

最后的记忆,是身体重重撞上某种硬物时那钻心的钝痛,紧接着,冰冷腥臭的泥浆如潮水般瞬间包裹住口鼻。

那泥浆带着腐尸般的恶臭,灌入他的鼻腔、口腔,呛得他无法呼吸。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彻底将他淹没,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寂静与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此刻仿佛失去了意义,既像是经历了千年的冰封,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又好似只是弹指一瞬,恍惚之间便已沧海桑田。

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在冰封万里的死海中投入的一颗小小火星,在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中,艰难地漾开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那暖意轻柔地拂过额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凉感,宛如月光下的清泉,令人心神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其中。

这股暖意温柔地抚慰着额角那道撕裂般的剧痛,仿佛一双温柔的手,在轻轻抚平他的伤口。

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暖流被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撬开了他紧咬的牙关。

这股暖流带着浓重的腥甜与苦涩气息,强行灌入他的口中。

那味道古怪至极,混合着泥土的腥气、草木的苦涩,还有一丝铁锈般的味道,仿佛是将世间最古怪的滋味都融合在了一起。

然而,在这古怪的味道中,却又奇异地蕴含着某种温和的、滋养生机的力量。

这股暖流顺着他干涸灼痛、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喉咙艰难滑下,每一寸都带来难以忍受的刺痛,但却又如同久旱后的甘霖,微弱却持续地滋润着他濒临枯竭的五脏六腑。

是谁?

混沌的意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和强烈的苦涩味道而剧烈挣扎起来,仿佛一只被困在黑暗中的野兽,拼命想要拨开眼前厚重的迷雾。

他的眼皮如同被施加了沉重的魔法,异常沉重,仿佛被无形的胶水粘住。

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如同在泥潭中挣扎着想要起身的人,才勉强掀开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昏黄、摇曳不定如同风中烛火的光晕首先刺入模糊的视野,那光晕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又顽强地散发着一丝温暖的光感。

在光晕的边缘,一个朦胧却清晰的轮廓逐渐显现——一个女人。

她半跪在他身旁堆积的干草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倔强挺立的青松,但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紧张而产生的僵硬。

昏黄摇曳的光线如同一位温柔的画师,模糊了她具体的面容,只勾勒出柔和的侧脸线条和微微抿紧、透着一股倔强的唇线。

她手中拿着一块干净但质地粗糙的白布,正极其小心、专注地擦拭着他额角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边缘。

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仿佛生怕惊扰了沉睡中的猛兽,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每一次布巾触碰伤口边缘,都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如同冬日里的寒风,但却又紧随其后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稍安的舒缓感,仿佛是刺痛后的温柔抚慰。

是她……在救自己?

一个人类女人?

荒谬感和极度的警惕瞬间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迅速缠绕住月影残存的心神。

魔族与人族之间,是流淌了数千年、早已浸透双方骨髓与灵魂的世仇!

不死不休的仇恨早已刻入血脉,深入灵魂。一个人类,怎么可能……怎么会……

“呃……”他试图开口质问,喉咙里却只发出一连串破碎沙哑的嘶声,如同破旧风箱在濒死时发出的悲鸣。

这微小的动作仿佛触动了身体里的某个开关,瞬间引爆了胸前那处最致命的贯穿伤。

排山倒海般的剧痛猛地袭来,仿佛有无数把利刃在他的胸腔中疯狂搅动,眼前骤然一黑,金星乱冒,意识再次被无情地扯向崩溃的边缘。

“别动!”一个清冷中带着明显紧张和急促的女声响起,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是在指挥千军万马的将领,又像是在安抚受惊孩童的母亲。

这声音如同一道闪电,让月影濒临涣散的意识强行凝聚了一丝。

他努力聚焦模糊的视线,仿佛在黑暗中寻找一丝光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她很年轻,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乌黑如瀑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在脑后,此刻却有几缕被汗水和雨水浸湿,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细腻的颈侧,如同调皮的孩子在玩耍。

雨水和汗水混合着,在她清丽却带着明显疲惫和苍白的脸颊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仿佛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她的眼睛很亮,清澈得像初春化冻的山泉,能一眼望到底,却又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紧张、恐惧、一丝不容错辨的戒备,以及……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于眼前伤口的专注,仿佛眼前的伤口就是她此刻最重要的使命。

她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纤细却并不柔弱的手腕,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那双正在给他处理额角伤口的手,白皙而柔软,骨节分明,此刻却沾满了暗紫色的、属于他的魔血污渍,指尖因为高度紧张和用力按压伤口边缘止血而微微泛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如同寒风中摇曳的花朵。

就是这个看起来脆弱不堪的人类女人……把自己从那片冰冷的死亡泥泞里拖了进来?给自己灌下了那碗散发着古怪腥甜气味的药汁?

为什么?

月影的思绪如同深埋地底千年的锈蚀齿轮,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滞涩。

巨大的疑惑裹挟着种族本能的警惕,如淬毒的寒雾在血管中疯狂蔓延。

他下意识收紧浑身肌肉,即便牵动伤口的剧痛如汹涌潮水般袭来,魔核深处依然传来阵阵带着刺痛的悸动。

作为月魔神的长子,他深知自己的强大——即便此刻濒临死亡,只要心念一动,便能瞬间拧断眼前这个脆弱人类女子的脖颈,将所有秘密与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

就在这紧绷的对峙时刻,柴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被推开一道细缝。

如同破茧而出的蝶蛹,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怯生生地探了进来。

那是个八九岁的人类男孩,浅棕色的短发柔顺地贴在额前,宛如春日新发的嫩芽。

他的眼睛明亮清澈,如同两颗未经雕琢的黑曜石,好奇与小心翼翼的打量在其中流转。

男孩手中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深褐色的药汁在碗中轻轻晃动,苦涩的药香混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妈妈……”男孩软糯的声音带着天然的依赖,目光越过母亲的肩头,好奇地落在柴禾堆后浑身浴血、长着奇异犄角的月影身上,“他……醒了吗?”

被唤作“妈妈”的白玥如受惊的小鹿般浑身僵硬,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挡住儿子的视线。

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却难掩其中的紧张与严厉:“皓晨!不是让你待在屋里锁好门吗?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可是……”龙皓晨缩了缩脖子,眼神却忍不住偷偷瞟向月影,“药熬好了,赫里斯爷爷说要趁热喝……”

白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语气虽放缓却依旧不容置疑:“乖,把药放在门口就好。这里脏,别弄脏了衣服。快回去,把门闩好。”

龙皓晨望着母亲严肃的神情,又看了看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月影,最终听话地点点头,轻轻将陶碗放在门口干燥处。

临走前,他还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几眼,才恋恋不舍地关上房门,门闩落下的“咔嗒”声在寂静的柴房里格外清晰。

待儿子离开,白玥转过身,刻意避开月影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弯腰端起那碗药汤。

浓重的苦涩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她再次半跪在月影身旁,木勺舀起药汁,在唇边轻轻吹凉后递到他嘴边。

她的指尖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晃动的药汁倒映出她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低垂的眼眸被浓密的睫毛覆盖,紧抿的唇线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倔强。

“喝了它。”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想活命的话。”

月影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冰锥,死死盯着她低垂的脸庞。

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恐惧、苍白的脸色,以及颤抖的双手,都在诉说着内心的不安。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害怕到极致的人类女子,却执意将生机送入他口中。

这矛盾的举动如同一团迷雾,让他困惑不已。

生存的本能与冰冷的警惕在他体内激烈交锋。身体对药汁的渴望最终战胜了理智的怀疑,他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

白玥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配合,微微一怔后,迅速将药汁送入他口中。

苦涩的药味在口腔中炸开,月影眉头紧锁,额角青筋暴起,却强忍着恶心将药汁咽下。

一勺又一勺,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木勺轻碰陶碗的脆响,以及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人族与魔族,两个对立的种族,此刻却在这狭小的柴房里,维持着一种微妙而紧张的平衡。

当最后一勺药汁喂完,白玥放下空碗,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放松。她拿起湿布,犹豫片刻后,再次凑近清理月影额角的伤口。就在布巾即将触及伤口的瞬间—

“为什么?”沙哑而冰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如同利剑划破夜空。

白玥的手僵在半空,与伤口仅有咫尺之遥。

月影不知何时已完全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锐利如刃,仿佛能看穿她的灵魂。

他眼中没有丝毫感激,只有冰冷的审视,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你明明……”月影每说一个字,都如同撕裂干涸的喉咙,胸前的伤口也随之抽痛,“很怕我。”他顿了顿,强撑着继续问道,“为什么……要救一个……魔族?”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骤降,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

白玥缓缓放下手,看着自己沾满魔血的指尖,那刺目的颜色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她违背常理的举动。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她急促的心跳声在耳边回响。

“为什么?”这个疑问如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在白玥的心底反复搅动,自她将那个浑身浴血的魔族拖进柴房的刹那,便开始了无尽的叩问。

是对年轻生命凋零的怜悯?当她看见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仍难掩精致轮廓的脸庞时,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确实泛起了涟漪。

又或是某种难以名状的共鸣?在他濒死挣扎的姿态里,她仿佛窥见了另一个在命运深渊中苦苦挣扎的自己?

无数个可能的答案在她脑海中翻涌,却始终找不到确切的解答。

她只知道,在那个风雨交加的瞬间,身体先于所有的理智与恐惧,做出了那个改变一切的抉择。

白玥缓缓抬起头,迎上那双深邃如渊的眼眸。

其中的审视与冰冷魔威,像锋利的刀刃般刺痛着她的神经。

恐惧如潮水般漫上心头,令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可在这恐惧之下,却涌动着一股近乎执拗的平静,那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坦然,仿佛早已做好了迎接一切后果的准备。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却坚定地穿透了雨声的喧嚣,带着一种近乎赤裸的坦诚,“那一刻,我只看到一个人……一个快要死了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柴房门。

门后,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宝物——她的儿子皓晨。

一想到可能因此给孩子带来危险,她的声音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救你,可能……会害死我和皓晨。”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继续说道,“也可能……会害死整个镇子的人。”

这个认知让她的指尖颤抖得愈发厉害,可她的眼神却依然坚定。

“但那一刻,”她再次看向月影,眼中的恐惧与坚定交织,“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她握紧了拳头,仿佛在给自己勇气,“无法看着一条命,就在我眼前那样没了。”

她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大义凛然的宣言,只是最纯粹的生命本能的流露。

在这一刻,种族的仇恨、千年的恩怨,都抵不过对生命最本真的尊重。

月影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