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走,救火去!

南京,内守备太监衙门。

花厅之内,暖意融融。

紫檀木雕花脚踏上,搁着一只硕大的鎏金铜盆。

盆中盛着热气腾腾的汤药水,氤氲着的白气带着淡淡的苦涩药香弥漫开来。

一双保养得极好的、略显白皙松弛的脚浸入热水中,泡脚之人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旁边两个眉眼清秀的小太监正跪侍左右,一个小心地替其揉捏着肩膀,另一个则捧着一碟精致的宫廷蜜饯。

江南的湿寒,总让人筋骨酸痛,用名贵药材浸泡的汤药泡脚,是这人雷打不动的习惯。

就在他半眯着眼睛,几乎要沉入这暖意带来的微醺时——

“老祖宗!老祖宗!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个小火者(低级宦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厅内,打破了花厅的宁静。

而这称呼,也揭示了泡脚之人的身份,此人正是在留都权势熏天的南京守备太监吕法。

“混账东西!号什么丧?”吕法不满地睁开眼,浑浊的老眼中射出两道利芒,不怒自威:

“没规矩!天塌下来有咱家顶着!慌什么?”

“老祖宗息怒!真…真出大事了!”小火者伏在地上抖如秋叶,“南京户部衙门走水!杨宜派人封锁了太平巷!孙应奎孙部堂上前阻拦,反被杨宜的人…当街拿下了!”

“哗啦——!”

吕法那双脚猛地从铜盆中抽出,带起一片水花,然后狠狠踹在铜盆边缘!

沉重的鎏金铜盆应声翻倒,滚烫的药水混合着名贵花瓣泼洒一地,淋淋漓漓,瞬间浸湿了昂贵的波斯地毯,蒸汽裹挟着浓重的药味瞬间炸开!

两个跪侍的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瑟瑟发抖,头埋在地上不敢抬起。

地上跪着的小火者更是抖如筛糠,头埋得更低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吕法的声音陡然拔高,显得更加尖锐刺耳,脸上的慵懒惬意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阴沉!

他赤裸的双脚踏在冰冷潮湿的地毯上,水珠顺着光洁的小腿往下淌,却浑然不觉寒意。

南京户部衙门走水?!浙直总督把南京户部尚书给拿了?!

这哪一件不是捅破天的事儿?!

“户部衙门约莫一刻钟前走水,杨宜立即带兵封锁了南京户部衙门所在的太平巷!”那小火者不敢抬头,言简意赅道:

“户部尚书孙应奎上前指责杨宜封锁街衢、形同谋逆,结果...结果反而被杨宜的人给团团围住,当场扣押!

“哼!”吕法从喉间挤出一声冷哼,强压怒火,缓缓坐回躺椅,抬起了湿漉漉的双脚。

两名小太监慌忙上前,用细软方巾细细擦拭。

却听见吕法冷冷道:“他杨宜什么时候有这等魄力了?倒是咱家以前小瞧了他!”

他任由内侍擦拭,目光却看向跪伏在地的小火者,道:

“说!户部衙门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从头到尾,给咱家讲清楚!”

“是,老祖宗。”

小火者不敢怠慢,将太平巷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道来:

杨宜如何带兵封锁,孙应奎如何怒斥,杜延霖如何当众厉声指控孙应奎“通倭”、“纵火毁灭罪证”,杨宜又如何强硬下令拿人……

“啧…”吕法听完,任由小太监替他穿上厚底官靴,在搀扶下起身更衣:

“咱家当杨宜几时生出了这等泼天的胆子,原来背后站着这位‘高人’!倒真是咱家看走了眼!”

他一边整理着御赐蟒袍袖口,一边啧啧有声,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原以为是个不知死活、只会死谏邀名的书呆子,没成想…竟是个敢在阎王爷头上动土、还能反咬一口的狠角色!这手‘指鹿为马’、‘反客为主’,玩得真是炉火纯青!漂亮!真他娘的漂亮!”

吕法每一个“漂亮”都咬得极重,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咱家在宫里宫外活了大半个甲子,见过多少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像他这般年纪,有如此狠辣急智的…确是稀罕!可惜啊…”

说着,他话锋陡然一转,杀机毕露:

“可惜他聪明用错了地方!他不在扬州好好筹粮,却非要把火烧到咱家的脚边!”

其实,吕法不知道的是,杜延霖又何尝愿意在南京这个龙潭虎穴里搅风搅雨?

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被嘉靖帝这个老道士逼的。

杜延霖也想舒舒服服在扬州筹足粮草,回京复命。

有漕运总督王诰的支持,筹粮岂非事半功倍?

然而,若杜延霖查办贪腐只浅尝辄止,对幕后势力畏首畏尾,岂不正坐实了自己是那畏惧权贵、沽名钓誉的“邀直”之辈?

因此,杜延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深挖。

要么揪出足够分量的幕后黑手,要么……查到嘉靖帝满意为止。

当然,这一切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却说吕法换好了御赐蟒袍,然后一甩蟒袍下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掌控一切的决断:

“来人!”

花厅外,几名身着褐色贴里的东厂番役头领应声而入,单膝跪地,杀气内敛:“请公公吩咐!”

“备车!快!”吕法语速极快,不容置疑:

“点齐衙门里最精干的番役!刀出鞘,弓上弦!要快!”

“遵命!”当头一人沉声领命。

“慢着!”吕法又叫住他,眼中精光闪烁:

“持咱家名帖,火速分送魏国公府与兵部尚书府!告诉国公爷和张部堂:留都重地,宵小作乱,构陷大臣,惊扰百姓!情势万分火急!请国公爷亲督一队京营精兵,张部堂调五城兵马司精锐,即刻赴南京外城戒严!记住了!是外城!”

永乐帝迁都北京后,南京设守备厅,其权力核心由三大巨头共掌,分别是南京守备、南京守备太监以及南京兵部尚书。

南京守备通常由勋臣担任,是南京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代表了勋贵集团在南方的利益。

南京守备太监由内廷司礼监派出,是皇帝的亲信宦官,代表着皇权在江南的利益。

而南京兵部尚书通常加“参赞南京守备机务”,这也是南京兵部尚书从南六部之中脱颖而出、跻身南京“三大巨头”的原因。

而南京兵部尚书自然代表着文官集团的利益。

这“三大巨头”的势力此消彼长,明初勋贵势强,中叶转为守备太监主导,至晚明则文官势力崛起。

而在此嘉靖朝,正是守备太监吕法权势最盛之时。

此时的南京城内,南京守备是开国名将徐达的七世孙、魏国公徐鹏举,兵部尚书则是嘉靖五年的进士、庶吉士出身的江西人张鏊。

而吕法此时向徐鹏举和张鏊发出“紧急戒严”的拜帖,名为求援维稳,实则是依仗自身威势强行调离二人——免的这二人介入户部衙门的乱局,碍了自己的手脚。

穿戴整齐的吕法,蟒袍玉带,乌纱嵌宝,尽显权倾南京大珰的赫赫威仪。

他最后整肃衣冠,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声音如同寒冰砭骨:

“都聋了?走!随咱家——救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