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霓虹
蝶的灰烬渗入泥土后,风将我抛向一片荒芜的田埂。我蜷缩在焦黑的土块缝隙中,意识像被撕碎的纸屑,每一片都写着“消亡”与“徒劳”。夜的寒气裹着焚烧的余温爬上我的存在,泥土中未熄的火星在远处明明灭灭,像谁遗落在此岸的眼眸。
“看来你还是没学会做一个尘埃。”风的声音突然刺入我的意识,冷硬如冰锥。
我猛地一颤——这是风第一次主动开口。它的声线并非人声,而是无数气流摩擦的混响:地铁隧道的呼啸、枯叶坠地的窸窣、婴儿第一声啼哭时搅动的空气……这些声音编织成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剜开我试图藏匿的人性。
“你懂什么?”我故意让意识泛起讥讽的涟漪,“高高在上的风大人,当然不明白尘埃的痛。”
风沉默了片刻。远处烧荒的青烟突然扭曲成漩涡,仿佛它正借由烟柱的形态发笑:“痛?你还在用人的秤衡量尘埃的宿命。看看那些灰——”烟漩涡指向田垄间闪烁的星火,“它们曾是叶子、飞虫、甚至人的骨灰,现在不过是磷火的食物。你若继续用人的眼睛流泪,用人的心脏疼痛……终会溺死在记忆的泥潭里。”
我故意将意识舒展成轻佻的薄雾:“哎呀,风大人这是在关心我?”见它不答,我又缠上一缕夜露,“莫非你偷偷羡慕我能说话?毕竟你只会‘呼——呼——’地装哑巴。”
风骤然暴烈,将我卷向高空。失重感中,我继续挑衅:“生气了?难不成你也有心?或者说……你其实是某个被诅咒的人类变的?”
气流凝滞了一瞬。这一瞬的破绽被我死死咬住:“让我猜猜——你爱过一个女孩?或者弄丢了重要的东西?所以才会这么讨厌人类?”
风突然将我甩向地面。在即将撞上岩石的刹那,它又猛地托住我,意识里炸开一声雷鸣般的低吼:“安静!”
我躺在冰冷的石面上大笑,尽管尘埃的笑声连自己也听不见。夜的褶皱中,风的气息第一次显露出裂痕:那是一丝混杂着铁锈与槐花香的味道,像旧时代教堂彩窗后发霉的圣诗集。
挑逗无果后,我滚入一洼积雨的泥坑。水珠裹住我的躯体,折射出支离破碎的星空——那些本应璀璨的星辰,此刻全被一层猩红的光雾吞没。我怔怔地“望”向天际:红光并非朝霞,而是由无数霓虹灯管编织成的巨网。它们盘踞在城市上空,电子脉冲的节奏像心脏起搏器般跳动,将夜空切割成棱角分明的几何牢笼。
风忽然裹起我扑向那片红光。霓虹的触须越来越近,我看见“欢迎光临”四个字在血色的灯箱里痉挛,烟火升腾的灶台上油滴不断膨胀、爆裂,油渍般的暖黄光斑溅落在人行道上;隔壁酒吧的招牌闪烁着“忘川”二字,幽蓝的LED灯带如冥河水脉流淌,醉汉的呕吐物在蓝光中泛起珍珠母贝的色泽。
“欢迎来到人的神庙。”风的意识里带着冰冷的讥诮。
风将我抛入霓虹灯管的瞬间,世界坍缩成一片猩红的蜂巢。玻璃外壳内壁布满细密的裂纹,像干涸的河网,每一道裂缝中都蛰伏着经年的尘埃——某次庆典溅落的彩纸碎屑、流浪猫蹭落的绒毛、情人争执时摔碎的戒指粉末……它们麻木地附着在电路板上,任由电流从躯壳中穿过。
霓虹灯内部的线路远比我想象的粗粝。铜丝裸露如剥皮的血管,焊点像溃烂的脓疮,二极管在电流的鞭打下间歇性痉挛,发出垂死昆虫般的嗡鸣。
作为人的时候,作为每个大学宿舍必备功课,我自然拆解过电脑机箱,主板上的电路如刺绣般优雅;可此刻,在这具尘埃的躯体中,眼前这相比电脑主板简单到粗糙的电路却让我震颤——它不是技术,而是一种蛮荒的宗教。
铜线与塑料的交媾、电压与电阻的厮杀、光与热的献祭……这里没有精确的数学,只有最原始的欲望在搏斗。
电流突然暴涨。我的意识被卷入一道金色脉冲,视野骤然撕裂——
我站在一片钢铁森林中。
齿轮在天际咬合,蒸汽管道如巨蟒盘绕,内燃机的轰鸣是响彻这片世界的背景音。无数半透明的影子在流水线上奔走,他们的身躯由铆钉与活塞拼凑,瞳孔中跃动着钨丝燃烧的光。
这是工业革命的意识具象:一个昂首阔步的少年,肌肉虬结如锻打的钢锭,手中高举齿轮拼成的火炬。他脚下的铁轨向四面八方延伸,碾碎麦田、劈开山峦、刺入海洋,所过之处皆升起铸铁的方尖碑,碑顶上钉着蝴蝶的翅膀与柳叶的残骸。
“这是我的疆域!”少年的声音是汽笛的长啸,“我会让黑夜臣服于电光,让泥土皈依于沥青——”
他的宣言尚未落地,地底突然窜出灰黑的藤蔓。那些藤蔓由电缆的尸骸绞成,表面覆满数据流的霉斑,尖端是摄像头冰冷的瞳孔。它们缠住少年的脚踝,将锈迹注入他的钢铁之躯。少年咆哮着撕扯藤蔓,断裂的电缆却化作更多蠕动的触须,每一根触须上都吸附着苍白的影子:瞳孔被屏幕蓝光蛀空的上班族、手指因长年敲打键盘而异化的垂垂老者、喉咙里卡着算法鱼刺的歌手……
“这是代价。”藤蔓中传来沙哑的低语,声线像报废硬盘的摩擦音,“你每征服一寸黑夜,就豢养一寸更深的虚无。”
少年踉跄跪地,齿轮关节迸出火星。他的火炬渐渐黯淡,取而代之的是霓虹灯管的红光——那些光从地缝中渗出,交织成一张巨网,网上挂着无数电子符咒:点赞数、阅读量、用户……
我嚓,我这是不小心掉进了啥游戏世界吗?
我试图后退,意识却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墙面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弹幕:
“进步!发展!进化!”
“倦怠!焦虑!过劳!”
“连接一切!”
“孤独至死!”
字符如食人鱼般撕咬我的存在,我疯狂凝聚意识想要挣脱,却听见风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现在,你看见真正的神庙了吗?”
金光与灰雾的厮杀中,少年突然转头望向我。他的半张脸已被数据藤蔓侵蚀,露出皮下蠕动的二进制代码:“告诉我,尘埃——若没有我的光,人类怎能战胜对黑暗的恐惧?”
藤蔓趁机钻入他的喉管,将质问扭成一声尖利的电子蜂鸣。
整个意识世界开始崩塌。齿轮锈蚀成粉,蒸汽凝结为酸雨,霓虹巨网收束成一根猩红的绞索。在彻底坠入虚无前,我瞥见最后一幕:少年残存的右手死死抓住一片柳叶,叶脉中流动着蝶的翡翠色光芒。
电流骤然中断。我被抛回霓虹灯管内部,二极管仍在苟延残喘地闪烁。玻璃外壳外,城市夜空中的红光更加稠密,如同一张吞食星光的血盆大口。那些曾让我惊叹的“人类神庙”,此刻看来不过是千万座钢铁少年的陵墓,墓志铭上刻着同一句话:
“我照亮。”
“现在,你看见真正的神庙了吗?”风的质问裹着电流的余烬,在意识中灼烧出焦黑的裂痕。
我凝视着城市上空交织的血色光网,任由霓虹的倒影在虚空中扭成嘲笑的鬼脸:“若没有人的智慧造出这神庙……你那高贵的藤蔓又能在哪里寄生?”
风的气息陡然凝滞,仿佛被铁钉刺穿的蝶翅。远处,一座巨型广告屏突然爆出火花,模特猩红的双唇裂成两半,露出后方锈蚀的钢筋骨架。
“看啊——”我将意识舒展成刀刃,刺向风的沉默,“连废墟都是人类搭的戏台!你们这些自诩超脱的存在,不过是趴在文明尸骨上的蛆虫!”
气流骤然狂暴,将我甩向高空。失重感中,我继续冷笑:“生气了?因为你没法反驳?毕竟连你也是人造的——风是气压差的产品,而气压差是人类气象学定义的概念!”
霓虹的光在脚下坍缩成漩涡,风卷着我掠过写字楼、高架桥、夜市摊位上沸腾的火锅油烟……最终狠狠砸向一片腐臭的泥沼。
污水漫过我的躯体,粘稠如融化的沥青。这里是被霓虹遗弃的角落:
腐烂的菜叶在泥浆中膨大成苍白的肿瘤,泡发的避孕套像水母尸体般漂浮,野猫的粪便上生出一丛丛荧光绿的霉菌,如同微型纪念碑。
一只独眼黑猫从垃圾堆后踱出,爪垫踩过我的头顶,腐肉与工业润滑油的腥气灌入意识。
“这就是你不想忘记的人类世界?”风的声音从猫的喉咙里渗出,混着痰液的咕噜声,“连星空都不敢直视的懦夫,只配活在垃圾堆里。”
我故意在污水里打了个滚,让馊臭的菜汤粘满全身:“至少我们敢造神庙,敢点起火把——而你们这些旁观者,连承认嫉妒的勇气都没有。”
黑猫的独眼突然逼近,瞳孔中映出我肮脏的躯体:“勇气?”它咧开嘴,牙龈上粘着老鼠的碎骨,“你所谓的勇气,就是用神庙的瓦砾填满每一寸黑夜?”
风裹着猫的嘶吼将我掀翻。我跌进一洼油污,油膜上浮着彩虹色的光晕——那是附近化工厂泄漏的烃类物质,此刻却成了这片泥沼中唯一的星辰倒影。黑猫跃上生锈的油桶,尾巴扫过我的意识:“看看你头顶。”
我“抬头”。
污水沟上方的天空被楼群切割成狭窄的缝隙,而在那缝隙之外——
银河倾泻而下。
霓虹的猩红光雾在此处稀薄如纱,群星得以撕开人类文明的茧房。天琴座的织女星泛着青白色冷光,天鹅座的翅膀掠过污水沟上漂浮的塑料瓶,北斗七星的勺柄正舀起一团发馊的泡面。星光与腐臭交融,在油污上漾出诡丽的波纹,仿佛诸神将天国倒映在了地狱的镜中。
“现在,用你的人类眼睛告诉我——”黑猫的嗓音褪去风的混响,变成纯粹的电子杂音,“这星空与霓虹,哪个更真实?”
我沉默。一只溟濛从污水里挣扎着起飞,它半透明的翅膀沾着油污,却在星光照耀下折射出钻石般的碎芒。它的影子投在腐坏的番茄上,像一行无人破译的密码。
风突然托起我,掠过野猫、垃圾山、泛着毒泡的污水……最终停在一株从混凝土裂缝中钻出的蒲公英旁。它的茸毛球残缺不全,却仍倔强地指向星空。我轻轻碰触其中一簇白絮,意识突然被拽入地底——
根系之下,腐烂的塑料袋与上世纪的电线纠缠成巢,蚂蚁在其中筑起钢铁与塑料的帝国。一只工蚁用颚部钳起荧光绿的微塑料粒,将它嵌入巢穴的天顶。那些颗粒在土壤的黑暗中幽幽发亮,如同被囚禁的星。
“人类点亮了两种星空。”风的意识在地底震荡,“一种在天上,一种在坟墓里。”
蒲公英的根系突然收缩,将我的意识弹回污水沟。黑猫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围着死老鼠啃食的蟑螂。星光更盛了,天蝎座的毒针刺入化工厂的烟囱,猎户座的箭矢贯穿便利店24小时不灭的招牌。
我躺在污水中,任由蟑螂的触须扫过躯体。远处,夜班工人的手电筒光柱刺破黑暗,像一根银色的缝衣针,企图将天幕的裂口与地底的疮疤缝合。
“你说得对。”我对着虚空呢喃,“我依然用人的眼睛流泪……但至少,我还能为星空流泪。”
风没有回答。污水沟尽头,最后一缕霓虹的倒影悄然熄灭。
寂静的世界中,却有个声音发出的低语:
“记住,真正的黑暗……从不是黑夜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