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蝶
我和一片柳叶相识的时候。
她刚刚被那该死的风控制着和她的伙伴把我当作乒乓球打了几局，而被耍得七荤八素的我就躺在她洁净的叶片上。
于是我们就这么相识了。
我叫绿。柳叶介绍自己说，因为我是我们中颜色最鲜艳的一个。
但我仍然喜欢叫它蝶。
因为初见她的感觉简直可以用惊艳来形容。
作为一粒尘埃，飘荡在城市的空中，周围都是无以计数的死气沉沉的同类，寂寞无聊让我发狂。
忽然之间，就看到了那么两片巨大的叶子。
她们在缥缈的天空的幕布前缠绵起舞，又有什么样的舞剧能与之比拟呢？
如果不是来自传说中的大风鸟，那么，我见到的，只能是从云端飞来的神奇的蝶了。
所以我叫她蝶。
蝶起初并不认同我这么叫她。
我叫作绿啊。她说。
可是我觉得你就是蝶，非常美丽的蝶。我说。
恩……她沉默了一下。应该，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蝶。
但是，在秋色渐浓的城市的空中，是见不到真正的蝶的。我知道。
很快，你就可以见到的……非常非常多的，美丽的蝶。她说。很多。
蝶的叶片的确很漂亮。我舒服地躺在上面，就像躺在绿色的海滩上；当她翻转身体，阳光从她的背后透过，就几乎连她叶面下根根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玲珑剔透得仿如玉雕而成。
我不禁感慨。老天待我可真够可以，让我莫名其妙地从人变成了尘埃，不但让我摆脱了所有尘世的烦恼，而且给我安排了这么一个如仙境的地方落脚。可真是个够地道的家伙。
但是蝶却很沉默。
若非我一直在喋喋不休的说这说那，相信她一定会变成和风一样的闷葫芦。而她的伙伴也和她一样地，不，准确地说是比她绝对彻底地沉默。
那个家伙有比蝶长几乎一倍的身躯，颜色却是鲜艳的黄色，修长的叶片就像凤凰的尾翼，随风飘舞。那光景可真潇洒得可以。
我说蝶，你的男朋友怎么也跟那该死的风一样，是个闷葫芦啊。我问。
男朋友？我的男朋友？蝶不解。
是啊，就是那个家伙啊，刚才和你一起把我当球打的那个。
……什么男朋友啊。我们柳叶哪有这种说法。蝶轻笑。只有你们人才会这样说啊。
你啊，还以为自己是人啊。她又笑，什么爱情啊什么的，从你变成尘埃离开人的世界那一刻起，就全都不存在了啊。
才不管那么多呢。我叫道。就算是尘埃，我也是个与众不同的尘埃。
别说我。我嚷嚷道，说说你的那个男朋友。我看着不远处那个潇洒的家伙，有点酸溜溜地说。至少，他应该跟我打个招呼吧……
是啊，他，应该跟你打招呼的……蝶说。
就是就是，太没礼貌了。
可惜。蝶说。他已经不能打招呼了。
……不能？我问。
蝶笑笑。你真的没有看出来，他已经没有生命了吗？你有见过脱离了树，有着那么鲜艳的黄色，还能跟你打招呼的叶子吗？
……我……我当尘埃的时间还短，还没见过那么多……我小声说。
蝶又笑了。
他叫修。在同一棵树的上面时，我们生得最近。我是颜色最鲜艳的一个，所以我叫绿；而他是叶片最修长的一个，所以他叫修。
……
我们总是聊天。从一出生开始，我们就是好朋友。用人的话来说，就是命里注定我们是朋友，可惜我们叶子没有这种说法。
我们没有所谓的命里注定，我们的命注定了只有离开树的关照，变成泥土。
我们两个在的地方，是树梢上最柔软最尖端的地方。所以我们总能在起风的时候，比别的叶子飞得高。我们越来越喜欢这样在风中飞，可惜我们无法离开树，没有办法真正地飞在天空。
……
对于叶子来说，离开了树就意味着生的终结，就意味着早早地化为尘土。其实很多叶子都想飞，和我们一样。
人里面有的家伙说叶子是向往泥土的，其实那个家伙是在胡说，叶子都是向往天空的。
向往天空的幽蓝与高阔，向往天空的自由和飞鸟的洒脱。所以你会经常看到有的叶子在生的时候就离开树，让风带着飞上天空。
可惜，最后不过仍是变成泥土而已。
修也是那样，他总是想真正地去飞。可是我不喜欢，相比对飞的向往，我更恐惧变为泥土，我宁可紧紧地抱着树，直到秋天来的时候早早地失去生命，然后再从树上凋落为尘泥。
至少，在我生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没有成为泥土；至少，在失去生之后，我还有不变成泥土的可能。
……
其实想想也可笑。既然每一片叶子从出生到最终就是要成为那点泥土的，为什么我偏偏要逃避？不过我就是想逃避。后来，因为这，修跟我吵了好几次架，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去飞。他是要陪着我的。
再后来，秋天到了。修早早地失去了生机，我看着他的身体飞快地失去了绿色。
最后的那些时间，他几乎不说话，只有风起时，才高兴地笑两下。其他时间偶尔说话，也是哄我别害怕，因为看到那么多同伴在飞快地失去生机，我几乎怕得不成。他总是哄我，总是逗我，却从不说他自己。
如果说这是叶子的命运，那么命运就是无法逃避的，我知道他并不害怕失去生机然后变成泥土。但是他遗憾，他遗憾自己没能在生的时候去飞。
……
他最后走的时候，是一个阴天的早晨。他像往常一样不说话，但是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后来，风吹过我们，我看到他慢慢地离开，飞到了空中。
我忽然很想跟着他，就像他陪着我一样。
我央求风把我们两个带走，带到高高的空中。
我要让他飞得比任何的叶子都高，哪怕他根本不会再看到。
……
所以，我们就遇到了你。
我听着蝶娓娓道来。看着不远的地方，那个潇洒的修。
你是尘埃，你有永生的生命，也许你不懂我们叶子的宿命；但是你曾是人，你应该理解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的感受。蝶说。
我说不出话，试着点头。尽管已经没有头这个部分的存在，但是我希望蝶能明白我在点头回答。
她不再说话。
风带着我和蝶和修在渐沉的夕阳中飘荡。
夕照洒在蝶和修的身上，让修的身体鲜黄得益发明艳，而蝶的身体在绿色中也镀上了淡淡的金色。
我们依旧沉默着，直到明月升起，夜色渐浓。我不知道风要带我们去何方。
茶。你看，这才是真正的蝶。蝶忽然说。
我看向下方。
一片明净的映着月色的湖，湖岸边遍是婆娑的柳树。风载着我们徘徊低飞，湖面忽然就向微动的绸缎，漾起层层波纹。
而当风和我们飞过的瞬间。
无数的柳叶，忽然摆脱树的怀抱，就像……无数的蝶，忽然绽开双翼，跳飞到秋风微动的空中。
看吧。想飞的叶子们，才是真正美丽的蝶。我听到蝶这样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