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里的铜锣声像根烧红的铁钎,直接戳进林汐的耳膜。
她从炕上弹起来时,额角重重撞在炕沿上,疼得眼眶发酸,却不敢哭——哥哥沈昭已经掀开门帘冲进来,雨水顺着他发梢往下淌,在青布衫上洇出深灰色的痕迹。
“小汐,把炕柜最底层的布包拿来。“沈昭的声音比平时快了三倍,他弯腰去扶炕上的父亲,老人枯瘦的手攥着被角,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
林汐跌跌撞撞爬到炕头,指甲抠进雕着牡丹的木柜缝隙里,布包上还留着母亲临终前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最后教林汐认的花样。
“拿稳了。“沈昭接过布包时,指腹擦过林汐冻得发红的手背。
林汐这才发现自己在抖,像被暴雨打湿的麻雀。
布包里装着父亲的药罐、半块救命的野山参,还有母亲留下的银簪——那是哥哥说“以后小汐要当新娘子时戴“的宝贝。
院外传来村长的嘶吼被雨声撕成碎片:“往西山坳跑!
河坝撑不住了!“林汐看见隔壁王二婶抱着孙子从门前冲过,竹篮里的鸡蛋“骨碌碌“滚进泥坑;刘婶的花头巾被风卷上屋檐,像片被踩脏的云。
沈昭把父亲背到背上时,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他后颈,烫得他浑身一震。
“爹?“沈昭的声音带着破音。
林汐看见父亲的眼皮在雨水里颤动,像两片枯树叶。
老人的手从沈昭肩头垂下来,正好搭在林汐头顶,指甲缝里还沾着白天给她编草蚂蚱时蹭的草汁——那是他病得下不了炕后,唯一还能做的事。
“走。“父亲的气音轻得像落在雨里的羽毛,“昭儿...护好小汐。“
河水的轰鸣已经盖过了人声。
林汐数着沈昭的脚印跑,他的青布衫被雨水浸成深青色,背上父亲的身影晃得她眼晕。
泥地吸住她的布鞋,每一步都像在和地底下的什么东西拔河。
突然,沈昭的脚步顿住了,林汐撞在他后背上,听见父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老风箱彻底散了架。
“爹!“沈昭踉跄着跪下去,雨水立刻漫过他的膝盖。
林汐看见父亲的脸在雨幕里白得像张纸,嘴角的血沫被雨水冲成淡粉色的线。
沈昭颤抖着摸向父亲的手腕,脉搏细得几乎摸不到——和上个月他在药书里翻到的“油尽灯枯“那页,描述得一模一样。
“小汐,过来。“沈昭把父亲轻轻放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岩石下是片斜坡,勉强能挡住点洪水。
他扯下自己的外衫裹住父亲,指尖沾了父亲的血,在岩石上划出歪歪扭扭的记号。
林汐死死攥着布包,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哥哥,我们一起带爹走好不好?“
沈昭抬头时,林汐被他眼里的光吓住了。
那光像暴雨里的闪电,亮得刺眼,却冷得扎人:“爹需要静一静。“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在这里守着,别乱跑,哥哥去前面找块更稳的地方,马上回来。“
林汐想摇头,可沈昭已经站起来了。
他的背影很快融进雨幕里,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雨水灌进林汐的领口,她打了个寒颤,蹲下来把布包抱在怀里。
父亲的药罐在包里硌着她的肚子,她听见河水的声音更近了,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大地。
“小汐...乖。“父亲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楚些。
林汐凑过去,老人的手指擦过她脸上的雨水,“昭儿...是个好哥哥。“他的手垂下去时,碰倒了布包,母亲的银簪滚出来,在泥水里闪了一下。
林汐弯腰去捡,发梢扫过父亲的手背——那双手已经凉了。
她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哥哥在灶前熬药,火光照着他的侧脸说:“等爹好了,我们去河边抓红鲤鱼,给小汐做糖醋鱼。“可现在河水要吃人了,红鲤鱼大概早就被冲跑了吧?
雨更大了。
林汐把银簪塞进怀里,抬头去找哥哥的脚印。
可那些脚印已经被雨水冲得模糊,像被谁用橡皮擦过的画。
她突然听见左边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树被冲断的声音。
林汐站起来,踮着脚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那里有团粉色的东西在动,像是刘婶家小女儿的围兜。
“妹妹?“林汐喊了一声,声音被雨声吞了。
她迈出一步,又一步,泥地在脚下发出“噗叽“的声响。
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岩石三步远时,身后传来父亲的药罐被水冲倒的“当啷“声。
她转身想跑回去,却看见洪水像面墙似的压过来,浑浊的浪头里漂着门板、草垛,还有半只没了头的芦花鸡。
“哥哥!“林汐的尖叫被浪头卷走了。
她拼命往岩石跑,可泥地像要把她的脚拽进地狱,每一步都比之前更沉。
浪头撞在岩石上的瞬间,她看见哥哥的身影从雨幕里冲出来,青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急于护崽的大鸟。
“小汐——“
沈昭的呼喊被洪水的轰鸣撕碎了。
林汐扑向岩石的手只差几寸,浪头已经漫过她的腰。
她最后看见的,是哥哥眼里的惊恐,像被人狠狠砸裂的琉璃盏。
等沈昭跌跌撞撞跑到岩石边时,雨水已经漫过他的胸口。
父亲的外衫被冲得不知去向,岩石上只留着那道他划的记号,被水冲得淡成一道白痕。
布包半浸在水里,母亲的银簪卡在岩石缝里,还在闪着微弱的光。
“小汐?“他喊,声音被洪水吞了。
“小汐!“他喊,浪头拍在脸上,咸涩的水灌进喉咙。
岩石下的斜坡上,只有父亲的药罐滚在泥里,罐口还沾着半片没冲掉的药渣——那是他今早刚给父亲熬的最后一剂药。
沈昭跪在泥水里,把银簪攥进手心。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混着脸上的水,分不出哪些是泪。
他听见洪水还在往前涌,听见远处有人喊“救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面破鼓,一下一下,敲着“小汐不见了“的念头。
他抹了把脸,站起身。
雨幕里的西山坳已经看不见了,只有浑浊的浪头翻涌着,像头永远喂不饱的野兽。
沈昭深吸一口气,往洪水来的方向走去——他得找到小汐,就算是被洪水撕碎,也要把她捞回来。
泥水里有什么东西硌了他的脚。
他低头,看见半块被冲断的木牌,上面的字被水浸得模糊,却还能认出几个:“沈...林...昭...汐...“是父亲临终前写的家谱,他说等洪水过了,要重新刻块新的。
沈昭把木牌塞进怀里,继续往浪头里走。
雨还在下,大得像要把天捅个窟窿。
他的青布衫被水浸得重如千钧,可他走得更快了——小汐肯定在前面某个地方,说不定正缩在树杈上,攥着布包等他呢。
他的呼喊被洪水卷得更远了。
沈昭的右腿突然陷进泥里,膝盖以下全被浑浊的泥水吞没。
他踉跄着拽出腿,泥靴“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溅起的水花糊了半张脸。
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他抹了把脸,喉间发紧——刚才那声模糊的抽噎,是从左边传来的?
“小汐?“他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雨声揉碎。
左手攥着的银簪硌得掌心生疼,那是他从岩石缝里抠出来的,还带着林汐体温的余温。
他往前挪了两步,裤脚被带刺的灌木勾住,他也不觉得疼,只盯着前方那团蜷缩的黑影。
黑影动了动,露出半截沾着泥的靛青布裙。
沈昭的呼吸骤然停滞,他冲过去时踩断了一截枯枝,“咔嚓“声惊得黑影抬起头。
林汐的小脸白得像泡在水里的纸,额角有道血痕,发辫散了大半,几缕湿发黏在脸上。
她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布包,布包的边角浸着泥水,母亲绣的并蒂莲晕成模糊的粉团。
“哥哥...“她的声音像被水泡软的棉絮,刚出口就被雨声吞了一半。
沈昭跪下去,颤抖的手抚过她脸上的泥和血,摸到她后颈时,掌心一片冰凉——比洪水还冷。
“怎么摔这儿了?“他哑着嗓子问,却不敢等她回答。
洪水的轰鸣又近了些,他能听见浪头卷着碎石撞在树干上的闷响。
沈昭把林汐打横抱起来,她轻得像片被雨打落的叶子,布包硌在他肋下,药罐的棱角顶得生疼。
“抓稳哥哥脖子。“他咬着牙站起来,泥地在脚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吱呀“声。
林汐的手指立刻缠上他后颈的湿发,指甲几乎掐进皮肤里,他却觉得安心——只要她还能抓疼他,就说明还活着。
他们跑过坍塌的草垛时,沈昭瞥见王二婶家的老黄狗被冲得肚皮朝天,尾巴还勾着半截麻绳。
他别开眼,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
林汐的额头抵在他锁骨上,每喘一口气都带着细细的抽噎,他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渗进自己衣领,比雨水烫得多。
“树!“林汐突然扯他耳朵,声音里带着点锐度。
沈昭抬头,看见前方歪着棵老槐树,树干有两人合抱粗,枝桠在雨幕里张牙舞爪。
他冲过去时,左脚踩在块滑溜溜的石头上,整个人歪向一边,林汐“啊“地轻叫,他本能地收紧手臂,后背重重撞在树干上。
“别怕。“他贴着林汐的耳朵说,声音抖得厉害。
他腾出一只手去够最低的枝桠,指尖刚碰到树皮,浪头的轰鸣已经盖过了一切。
沈昭咬着牙往上爬,树根下的泥水已经漫到他小腿,林汐的布裙浸在水里,像朵被揉皱的黑莲花。
“抓住枝桠!“他把林汐举高,她的小手颤巍巍扣住树杈,他跟着翻上去时,洪水正好漫过树根。
两人蜷缩在枝桠间,看着浑浊的浪头卷走草屋的屋顶、断裂的犁耙,还有那口他们常去打水的老井——此刻井沿只剩半截,像张被撕烂的嘴。
林汐突然剧烈发抖,她的手指抠进沈昭手背,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哥哥,爹呢?“
沈昭的喉咙哽住了。
他想起岩石上父亲的遗体,想起那道被水冲淡的记号,想起药罐里最后半片药渣。
他低头吻了吻林汐发顶,雨水顺着他下巴滴在她脸上,混着他的泪:“爹去天上看我们了。“
林汐的抽噎变成了呜咽,她把脸埋进他怀里,布包压在两人中间。
沈昭抱着她,听着洪水在脚下咆哮,听着她的心跳和自己的心跳撞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浪头的声音渐渐弱了,像头吃饱的野兽打着滚儿远去。
沈昭摸了摸林汐的额头——还是凉,但没刚才那么冰了。
他顺着树桠滑下去,泥水只漫到膝盖,地面露出来的部分像被刮过一层皮,全是碎砖烂瓦和折断的树枝。
他回头喊林汐,她正抱着布包往下爬,发梢滴着水,倒像只刚从水里钻出来的小雀儿。
他们往岩石方向走时,沈昭的脚步越来越慢。
岩石还在,可上面空荡荡的,只有父亲的外衫被挂在旁边的荆棘上,像面褪色的旗子。
沈昭走过去,外衫上还留着父亲咳嗽时溅的血点,已经被雨水泡成淡粉色。
他蹲下来,在泥里摸到半块药罐碎片,边缘还沾着褐色的药渍——是今早他亲手熬的那剂。
林汐轻轻拽他衣角:“哥哥,爹是不是...“
“嗯。“沈昭把外衫叠好,放进布包最里层。
他的手指碰到母亲的银簪,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护好小汐“,想起昨天傍晚灶前说的“等爹好了抓红鲤鱼“。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水光已经凝成了冰。
“我们得走了。“他蹲下来,让林汐趴上他后背。
她的小胳膊圈住他脖子,呼吸喷在他耳后:“去哪儿?“
“找能住的地方。“沈昭抹了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踩着泥滩往河上游走,脚下的碎石硌得生疼。
远处的山坳只剩个模糊的影子,村里的烟筒全倒了,像一排被折断的牙齿。
林汐的头靠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哥哥,我饿。“
沈昭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布包里还有半块野山参,是父亲最后的救命药。
他摸出来,掰下指甲盖大的一片,塞进林汐嘴里:“含着,甜的。“
林汐舔了舔,眼睛亮起来:“真甜。“
沈昭笑了,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他调整了下背上的布包,继续往河岸走。
洪水退去的泥滩上,留着两行深深的脚印,一行大的,一行小的,歪歪扭扭地延伸向远方。
风裹着湿冷的水汽吹来,他听见林汐在他耳边轻轻说:“哥哥,我困了。“
“睡吧。“他说,“哥哥不走远。“
泥滩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声响,像在诉说什么。
沈昭望着前面灰白的天际线,那里有云裂开条缝,漏下一缕淡金色的光。
他背着林汐,踩着水洼往前走,每一步都沉得像在和命运拔河——但他知道,只要小汐还在背上,只要布包还在怀里,就没有他走不过的路。
河水还在“哗哗“地流,带着泥沙奔向未知的远方。
沈昭的影子被拉长,和林汐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在泥里扎根的树。
他深吸一口气,往光的方向走得更稳了些。
沈昭的布鞋早被泥浆泡软了,每一步踩下去,都有冰凉的泥水从鞋帮渗进来,顺着脚踝往裤管里钻。
他后背的林汐呼吸轻得像片羽毛,小身子在他背上随着步伐轻轻晃,他能感觉到她的额头烧得发烫——从昨天半夜开始,这丫头就一直在发烧,许是淋了雨又饿着肚子。
“小汐?“他侧头蹭了蹭她的发顶,“再忍忍,哥哥找着能歇脚的地儿,给你烤干衣服。“
林汐没应,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的影子。
沈昭喉结动了动,布包里最后半块野山参已经喂给她了,现在他连块能填肚子的草根都摸不着。
洪水冲垮了半个村子,泥滩上除了断枝碎石,连棵能摘野果的树都没有。
他望着远处灰白的天际线,那里的云缝漏下的光更淡了,像要随时熄灭。
就在他打算再往上游走两步时,脚底下的泥沙突然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沈昭的脚步顿住,顺着林汐垂落的发梢望过去——泥滩尽头的浅水里,斜斜泊着艘木船。
船身被冲得有些歪斜,船尾还卡着半截折断的芦苇,但船板看着还算结实,船舷上甚至挂着半截麻绳。
“有船!“他声音发颤,背肌不自觉绷直,林汐的小下巴磕在他肩头,终于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
沈昭加快脚步,泥滩在脚下变得湿滑,他却觉得连呼吸都轻快了几分——有船就能往河下游走,下游说不定有镇子,能找大夫,能讨口热粥,能...能让小汐睡在干被窝里。
他蹲下来把林汐放好,自己先蹚水过去。
船底的淤泥发出“噗“的声响,他伸手扶住船舷,指腹触到粗糙的木刺,却像摸到了救命的缆绳。“小汐,过来。“他转身去抱她,林汐的小手攥着他的衣领,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哥哥,水...水冷。“
“不冷。“他把她拢进怀里,自己先跨上船,再小心托着她坐好。
船身晃了晃,沈昭忙用脚勾住船锚——谢天谢地,锚还卡在泥里。
他解下布包放在船板上,里面父亲的外衫和母亲的银簪跟着晃了晃,他伸手按住,像是按住最后一点家当。
变故发生在他刚要解船绳的时候。
先是一声闷响,像远处的山崩。
沈昭抬头,就见上游的河面突然隆起一道水墙,黄浊的浪头卷着断木碎石,劈头盖脸砸下来。
他瞳孔骤缩,本能地扑过去抱住林汐,船身“咔“地一声被浪头拍得翻起,冷水灌进鼻腔的瞬间,他听见林汐撕心裂肺的尖叫。
“别怕!
别怕!“他呛着水,胳膊像铁箍似的圈住她的腰。
水流太急了,他的脚根本触不到河底,两个人被冲得直打转。
沈昭抹了把脸上的水,看见前面漂着块半人高的木板,边缘还挂着半截芦苇——那是刚才泥滩上的树桩?
不知道被冲下来的。
“抓住那块板!“他憋着气喊,拖着林汐往木板游。
林汐的小胳膊在水里乱划,指甲抠进他后颈,“哥哥疼——“
“忍着!“他咬着牙,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离木板还有三步远时,又一个浪头打来,他被冲得向后仰,林汐的手从他脖子上滑开。“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浪涛里碎成一片。
沈昭拼尽全力扑过去,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腕。
他把她往木板上推,自己却被水流卷着往后退。“抓住!
抓住!“他喊,林汐的小手终于扣住木板边缘,指节白得像要断开。
“哥哥上来!“她哭着拽他的衣袖,沈昭却松开了手。
水流卷着他往下游冲,他看见林汐趴在木板上,头发滴着水,小脸被冲得通红,“哥哥——“
“小汐听话!“他呛着水笑,“哥哥...哥哥在后面追你。“
可他追不上了。
水流像头猛兽,咬着他的腿往深水里拖。
沈昭望着越来越小的木板,望着林汐哭到变形的脸,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手,想起灶前父亲说“等爹好了抓红鲤鱼“时眼里的光。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还在,父亲的外衫还在,母亲的银簪还在。
“护好小汐。“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比洪水还响。
林汐的呼喊渐渐被水声淹没。
她趴在木板上,指甲抠进木头里,指缝渗出血珠也不觉得疼。
浪头把木板抛上抛下,她看见哥哥的青布衫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黑点,消失在河湾里。
“哥哥!“她喊,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天慢慢黑了,雨早停了,可河水还是黄浊的,像永远流不到头。
木板撞在什么东西上,她低头,看见水面漂着片碎瓦,上面沾着褐色的药渍——是今早哥哥熬药的药罐?
林汐把碎瓦攥进手心,药渍蹭得她掌心发痒。
她望着河水尽头的黑暗,那里有星星点点的光在晃,像...像渔火?
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幻觉。
她只知道,哥哥说过会追上来的,所以她不能睡,不能闭眼。
她把碎瓦贴在胸口,那里还留着哥哥体温的布包,此刻正随着木板摇晃,摇晃。
河水推着木板,往更暗的地方去了。
木桨划破水面的“吱呀“声,是林汐混沌意识里第一道清晰的线。
她像被按在深海里,耳朵嗡嗡作响,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近,近得能听见老渔夫粗重的喘息。
李伯的灰布衫下摆扫过她发顶时,她恍惚以为是哥哥的青布衫——可哥哥的衣角该有松木香,这人的衣角沾着鱼腥味,混着湿柴的烟火气。
“造孽哟。“沙哑的嗓音撞进耳膜,有粗糙的手掌贴上她冰凉的脸,“这小闺女嘴唇都紫了。“
林汐想抓住那只手,可手指像泡发的棉絮,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被托着腰抱起来时,木板在身后“咔“地裂开,碎成几片顺水漂走——那是她在洪水里抓了半宿的救命板,此刻裂得比她的心还彻底。
李伯的渔船晃得厉害。
他把林汐裹进自己的老棉袍,又扯过腌鱼用的草席压在上面,粗糙的草屑扎得她脖子发痒。“撑住啊,闺女。“他拍她的背,拍得很轻,像在哄受了惊的小猫,“咱们回屋喝口热姜汤,保准儿暖过来。“
小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撞开时,林汐终于看清了救她的人:五十来岁,眼角皱纹像刀刻的,左眉尾有道旧疤,此刻正滴着水,顺着脸颊落进灰布衫的领口。
他把她放在土炕上,动作轻得像是捧一捧雪,转身就去拨炉子里的炭——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土墙上挂的鱼干影子乱晃。
“先烤烤脚。“李伯捞起她的小脚丫,裹在自己掌心搓,“你这小脚丫子,冰得能冻熟鱼。“他从瓦罐里倒出姜汤,吹了又吹,才用木勺舀着喂她,“慢些喝,烫。“
姜汤顺着喉咙烧下去,林汐终于有了眼泪。
她望着李伯沾满鱼腥味的手,突然想起哥哥喂她喝药时,总会先把药碗捧在掌心焐热——哥哥的手也这么大,这么暖,可现在...
“哥哥...“她哑着嗓子喊,眼泪砸在李伯的手背上,“我哥哥...他被水冲走了...“
李伯的手顿了顿,木勺“当“地磕在碗沿。
他低头看她,旧疤在火光里一跳一跳:“你哥哥多大?
穿啥衣裳?“
“十六岁!“林汐抓住他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抠进粗布纹路里,“穿青布衫,后背有块补丁,是我缝的!
他...他说会在后面追我,可我看不见他了...“
李伯叹了口气,抽回手给她掖被角。
土炕烧得发烫,可林汐还是止不住发抖:“我爹上个月没了,就剩哥哥...要是哥哥也没了...“她喉头发紧,说不下去,只盯着炕头的布包——那是她昏迷前攥在手里的,里面装着父亲的外衫、母亲的银簪,还有半块碎瓦,药渍早被河水泡成了淡褐色。
“不会的。“李伯蹲在炕边,粗糙的指腹抹掉她脸上的泪,“我年轻时在这河上打渔,见过洪水冲来的人,有在下游的芦苇荡里醒的,有被商船救起的。
你哥哥那么大的小伙子,能扛住。“他从墙角摸出个红布包,打开是把炒得金黄的花生,“吃点?
垫垫肚子。“
林汐摇头,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鱼篓上——篓子边缘沾着泥,混着几根芦苇,和哥哥被冲走前抓的那根一模一样。
她突然坐起来,布包“咚“地砸在炕席上:“伯,我要找哥哥。“
“找,咱找。“李伯把花生塞回她手里,“等你养好了精神,我划着船往下游走,见着镇子就问,见着渔船就打听。
你哥哥叫啥?“
“沈昭。“林汐捏着花生,指甲在花生壳上掐出个小坑,“沈是沈阳的沈,昭是昭明的昭。“
李伯从灶台上摸出块碎瓦片,用木炭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了“沈昭“两个字,挂在门楣下:“等风一吹,这名字就能飘到你哥哥耳朵里。“他又添了把柴,火星子“呼“地窜起来,照亮了墙上新贴的黄纸——是他刚写的“寻人“,歪歪扭扭的字里裹着股子认真:“十六岁青衫少年,随洪水漂下,有知情者报信,谢银五钱。“
林汐望着那纸,突然想起哥哥教她识字时,用树枝在地上写“昭“字的模样。
她摸了摸胸口的碎瓦,药渍还在,哥哥的体温却早没了。
可此刻炕头的布包暖烘烘的,李伯的渔船在院外晃,门楣上的“沈昭“被风掀起一角——原来希望不是突然砸下来的,是有人弯着腰,一点一点给你垒起来的。
“伯。“她攥紧红布包,声音还是哑的,“等我好了,咱们啥时候出发?“
李伯往炉子里添了把松枝,松油烧得噼啪响:“等你能自己喝下半碗粥,能在船头坐住不晃,咱就走。“他转身去舀水,背影像座老树根,“这河啊,往下流七十里有个云安镇,镇口有棵老槐树,往年洪水退了,总有人在树下等亲人。“
林汐望着窗外渐亮的天,河水声透过窗纸渗进来。
她知道,此刻的河水还在往下游奔,带着泥沙,带着断木,带着所有被冲散的人——或许哥哥正扒着块木板,或许他抓住了芦苇荡,或许他也被哪户人家救起,正坐在热炕头,像她这样,望着河水发怔。
门楣上的“沈昭“被风掀得更高了,林汐突然看清,李伯写的“昭“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道要铺到天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