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风向骤转,刮骨阴寒顿消,代之以雨后潮湿的清新,虽仍裹挟浓重阴气,那股心悸的森然却在飞速瓦解。
呜咽哭声戛然而止,仅余压抑啜泣。
红衣女鬼,刘婉儿的魂体,捧着那封染血的《与妻书》,久久未动。
她周身黑气疾速褪散,触目惊心的血红嫁衣色泽随之黯淡,衣衫下,魂体本来的轮廓渐显。青丝不再狂舞,柔顺垂落,遮掩的面容徐徐扬起。那双鬼眼,不再空洞漆黑。
虽仍无瞳,然眼眶中尽是无垠悲伤与茫然,那是一个百年前温柔少女的眼神。她的魂体,亦缥缈近乎透明。
“这……这怎可能?”
远处,被陈凡拦住的清玄道长嗓音干涩,眼中盛满震惊与不解。方才还是凶威滔天、怨气冲霄的“凶灾”级厉鬼,仅因几封书信,几张照片,便……便化作这般模样?此景全然颠覆他数十年所学道门至理。厉鬼执念深重,一旦成形,极难化解,遑论如此轻易恢复神智。
刘婉儿目光越过信纸,望向陈凡。她那透明魂体款款一福,嗓音轻柔,略显虚弱却字字清晰可闻:“多谢……先生。”
陈凡凝视着她,确认那狂暴戾气确已平息,眼中清明重现,这才手腕一翻,“呛”的一声金铁交鸣,环首刀归入鞘中,隐回古朴笛盒。
“婉儿姑娘,不必多礼。”陈凡语气平静,“举手之劳罢了。”
他稍作停顿,打量她那开始飘忽的魂体,问道:“如今心结已解,可还有未了之事?抑或……想去何方?”
刘婉儿捧信低首,复又抬头,望向鬼域外那片雨水涤荡后、轮廓模糊的现代都市,眼神复杂,既有好奇,亦有近乡情怯般的踌躇。她嗓音轻渺:“百年……已是沧海桑田。奴家……奴家想看看,如今的苏州城,是何等模样了。”
“不可!”娇叱骤起。灵月挣脱清玄道长搀扶,面色虽苍白,虎口鲜血未凝,眼神却无比坚定。
她紧握断裂的法剑剑柄,警惕地盯死刘婉儿。
“道长!陈……陈先生!她可是凶灾厉鬼!即便此刻无恙,谁知会否突然失控?容她离开霓裳苑,倘若在外发狂,该有多少无辜丧命?!”灵月声音透着急切与余悸。
清玄道长亦锁紧眉头,显然同有此虑。此非杞人忧天,厉鬼反复无常,前一刻平静,下一瞬暴起伤人乃是常事。
然,陈凡置若罔闻。
就在灵月试图上前,以断剑指向刘婉儿,欲图阻止之际,陈凡动了。他甚至未曾回头,仅反手将斜背的古朴笛盒向后一甩。
“铛!”一声闷响,笛盒不偏不倚砸中灵月递出的断剑剑柄,一股暗劲袭来,灵月只觉手腕剧震,断剑脱手飞出,娇躯亦被这股力道带得踉跄倒退数步,险些跌倒。
陈凡方转身,对狼狈的灵月淡然颔首,语调不起波澜:“得罪了,灵月道长。此事,算我欠你人情,日后必偿。”言罢,不再看她,收回笛盒重新背好,而后弯腰拾起先前失落于地的黑布雨伞。
“嗤——”他指尖在伞骨上看似随意一抹,一道微不可察的符文骤亮,正是他自【驭鬼】秘籍中所悟的“驭鬼符箓”简化版。伞面豁然张开,黑色伞檐下,仿若隔绝出一方小小安宁之域。
陈凡将伞微倾,递向刘婉儿:“婉儿姑娘,雨虽歇,天色尚早。若不嫌弃,陈某愿为向导,陪姑娘同游这姑苏城。”
刘婉儿望着那柄黑伞,复又看向陈凡平静无波的脸庞,眸中感激一闪而逝。她轻轻颔首,魂体前移一步,立于伞下。
清玄道长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灵月,望着陈凡与刘婉儿并肩走向园外,眉头紧锁。“师伯,就任他们离去?太过凶险!”灵月跺脚,满面焦灼。
清玄道长凝视陈凡背影,眸光深邃:“此子行事看似狂放,实则滴水不漏,非鲁莽徒。他既敢如此,必有万全之策。况其方才……那份手段……”
他忆起陈凡以笛盒格挡红衣女鬼黑发,以及方才轻描淡写撞飞灵月断剑的动作,看似简易,实则蕴含着骇人的力量与精准到极致的控制。
“吾等先行设法消除此地鬼域,助明惠师侄恢复神智。”清玄道长沉声吩咐,“而后,去查上一查,这位刘婉儿姑娘,以及那个名为林觉民之人,究竟有何渊源。”
灵月望着那一人一鬼消失在园门外的背影,最终只得无奈颔首。
……
雨后的苏州城,空气澄澈清新。青石板路被冲刷得一尘不染,倒映两侧粉墙黛瓦。陈凡撑着那柄加持符箓的黑伞,与一身红衣、魂体半透明的刘婉儿并肩行于略显湿滑的巷弄。
伞下的刘婉儿好奇打量四周。现代化路灯、偶尔驶过的电动车、墙壁上装置的空调外机、远处高楼的轮廓……这一切于她,皆既陌生又新奇。但更多的,是那些依稀可辨的旧时角落。
“此处……”她指着一个悬挂“王氏酱园”招牌的老店,“往昔亦是酱油铺子,我儿时初到苏州,尚随师父来此打过醋呢。”
她又望向街角一家正在煮面的小馆,热气蒸腾,香飘四溢:“那时,若戏唱得好,得了赏钱,君民……他便会携我来街角食一碗阳春面,再添个荷包蛋。”她的嗓音愈发轻柔,带着追忆往昔的温婉。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陈凡低吟一句,权作回应。
刘婉儿微微一怔,旋即苦笑:“先生亦是读书人?”
“读过几日书,算不得。”陈凡随口应道。
他们行至一处临街铺面,卷帘门紧锁,门头上依稀可辨“祥云斋”三个褪色字迹。刘婉儿步履一顿,凝视紧闭的店门,眸中失落难掩:“这家店……曾是苏州城最好的点心铺,玫瑰松子糖堪称一绝。可惜……终是关了。”她幽幽一叹,“造化弄人,来迟一步。”
陈凡未语,仅静立相陪片刻。
穿过数条古老街巷,眼前豁然开朗,现代化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映入眼帘。霓虹灯次第闪烁,勾勒出都市的繁华轮廓。
刘婉儿顿住脚步,有些茫然地注视着眼前这片与她记忆中迥然不同的景象。
“变化……真大啊。”她喃喃自语,“我眼中所见,多是旧景残痕,未曾想这城,早已换了人间。”她转过头,望向陈凡,眼中带着几分期盼,又杂着几分忐忑:“先生,如今……尚有人听戏么?尚有人……唱苏剧么?”
“有。”陈凡肯定颔首,“苏剧仍在,昆曲亦然。非但有老一辈艺术家坚守,亦有诸多后生喜爱,甚至在学习、在传唱。”他指向不远处一座灯火辉煌的现代化大剧院:“那里,今夜或许便有演出。神州兼容并蓄,源远流长,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不会轻易失传。”
刘婉儿闻言,泪光盈睫,似是欣慰,更似解脱。
陈凡又指向另一方向,那里地势略高,隐约可见一片肃穆建筑群及高耸纪念碑:“婉儿姑娘,那边是烈士陵园。我想,你该去那里看看。”
刘婉儿顺其所指望去,默然半晌,微微颔首:“好。”
烈士陵园,庄严肃穆。雨后松柏愈发苍翠,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松香。陈凡收伞,陪着刘婉儿行走于整齐排列的墓碑之间。墓碑如林,每一块冰冷石碑下,皆埋葬着一段不屈忠魂。
刘婉儿的目光在一排排姓名上掠过,脚步极缓、极轻,仿若唯恐惊扰此地安宁。
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停下了。那块石碑上,清晰镌刻三字——林觉民。生卒年月,籍贯,牺牲地点,寥寥数语的生平。
刘婉儿伸出手,欲触摸那个名字,指尖却径直穿透了冰冷石碑。她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又望望石碑上的名字,泪水无声滑落。她未曾哭出声,仅肩头轻颤,脸上悲喜交加,释然与无尽思念交织,终化为一缕若有似无的叹息。
“青山有幸埋忠骨……”她如梦呓般呢喃,似对己说,又似对那长眠于此的魂灵倾诉,“君民,我来看你了。”
陈凡立于她身后,对着林觉民的墓碑,深深一躬。而后,他又对着刘婉儿的魂体,再次躬身:“林觉民烈士,为国捐躯,虽死犹生。今日之事,惊扰英灵,实属无奈。婉儿姑娘,你受苦了,陈凡代那些……曾伤害你之人,向你致歉。”
刘婉儿缓缓转身,泪痕未干,却绽出一个浅淡而释然的笑容:“先生不必如此。前尘旧事,如梦幻泡影。如今……见过了他,见过了这太平盛世,奴家……再无他愿。”
她的魂体,愈发透明,淡若清风一拂即散。
……
回到霓裳苑。原先笼罩此地的浓稠鬼域,此刻已稀薄大半,显露出园内破败荒芜的真实景象。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唯那口枯井依旧散发着阴寒气息。
恰在此时,陈凡腰际,那枚古朴的【靖夜司·潜龙】腰牌倏然轻震,晕开温润白芒。一行信息流无声涌入他脑海:
任务:化解霓裳苑红衣厉鬼执念已完成。
评级:乙上。奖励:功勋三百点。解锁神通——斩鬼。开启相关卷宗查阅权限。
【神通·斩鬼】:靖夜司秘传,针对灵体、鬼物之必杀技。引自身精血为媒,沟通天地煞气,凝于兵刃之上,可斩灭阴魂,破除邪秽。注:此神通威力与使用者等阶、煞气浓郁度、目标怨念强度相关,使用需消耗精血,谨慎施展。
刘婉儿似有所感,望向陈凡,眼神平静,透着了然。
陈凡未语,仅缓缓抬起右手,再度握住笛盒末端。
“呛啷!”环首刀再次出鞘,刀身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森然寒芒。
他左手拇指在右手食指指尖看似随意一抹,一滴殷红血珠沁出。他将这滴血,抹在环首刀冰冷刀脊上。
嗡——刀身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颤鸣,朴实无华的刀刃上,刹那间腾起一层血色煞雾!一股凌厉、肃杀的气息暴涨开来。
刘婉儿看着陈凡的动作,看着他刀刃上那不祥的红光,脸上无丝毫意外或恐惧,仅静静凝望。
陈凡持刀而立,目光复杂地落在刘婉儿那近乎透明的魂体上,声音一字一顿,沉如铁石:
“大夏,靖夜司,潜龙,陈凡。”
“刘婉儿,你身世可悯,情有可原,然……执念化鬼,凶性大发,害无辜者三命,此乃事实。”
“天理昭彰,疏而不漏。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古之常理。”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纵有万般缘由,难逃法网恢恢。”
他举起缭绕血色煞雾的环首刀,刀尖直指刘婉儿心口。
“今,我以靖夜司之名,判你——”
“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