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碾过第十七个秋天时,我忽然听见银杏叶在风里数算年轮。那些金箔似的叶子簌簌飘落,像被谁撕碎的信笺,写着无人能译的密码。轮椅的钢圈轧过青石板缝隙,总让我想起小时用粉笔在胡同墙上画下的歪扭刻痕——那时总以为能丈量成长的,原不过是命运抛向虚空的绳索。
医院后园的银杏是三十年前种下的。那年我初次被推进这间朝南的病房,窗外还立着光秃秃的细杆,输液管里的葡萄糖正顺着塑料管爬进静脉,像要催发某种奇异的共生。如今树冠已能探进三楼的窗棂,每到深秋,总有三两片倔强的叶子粘在玻璃上,像临终者贴在ICU观察窗上的掌纹。
母亲惯常在晨雾未散时推我去树下。她的布鞋底擦着落叶,沙沙声里掺着轮椅转轴的吱呀,合成某种古老织布机的韵律。她总说这树是看着我们变老的,我却觉得分明是我们成了树的年轮——那些被轮椅压进泥土的落叶,那些滴落在树根旁的药水,都在年复一年地夯筑着某种琥珀。
树西侧有条青石小径,裂缝里生着暗绿的苔衣。第三块石板有条蜈蚣状的裂纹,我的轮椅行至此处总要颠簸。母亲为此练就了特殊的推法:右手微微上提,左腕轻旋,如同对待初学步的婴孩。这个动作她重复了二十年,直到某天清晨我发觉轮椅过裂缝时不再震颤——石板凹陷处已被钢圈磨出光滑的弧。
蝉在盛夏的嘶鸣常让我想起透析机的嗡响。那些年我的身体像漏底的陶罐,医生们轮番往裂缝处抹着各种颜色的泥。有回麻醉醒来,看见窗外的银杏在夕阳里通体透明,叶脉中流淌着金黄的光液,恍惚间觉得自己也成了某种嫁接的枝条。护士说那是止疼药的副作用,我却从此在每片叶子上都瞧见重叠的影子——二十岁的,三十岁的,正在死去的与将要新生的。
最煎熬的是雨季。褥疮在潮湿里苏醒,像地衣般在皮肤上蔓生。雨滴敲打铁皮屋檐的声音彻夜在耳蜗里回旋,渐渐与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绞成麻绳。这时母亲会整夜握着我的脚踝按摩,她的手温透过棉袜渗进来,让我想起童年发烧时贴在额上的薄荷叶。有次雷雨夜她错把雨声当作了警报铃,赤着脚就往护士站跑,摔在积水的地砖上,手肘的淤青半个月才褪成淡黄。
冬至前后的银杏最美。褪尽华服的枝桠裸露出青铜色的筋骨,风过时发出编钟般的清鸣。我常疑心那些枝干里藏着另一套循环系统——春风是动脉,秋雨是静脉,而每道裂开的树皮都是岁月篆刻的处方笺。看护小赵有次开玩笑,说我和老银杏活成了彼此的镜子,他在晨露里擦拭我轮椅的钢圈,我望着清洁工扫去树下最后的枯叶。
二月末的某个清晨,我被急促的警报声惊醒。心电图的波纹正疯狂抽搐,像要挣断所有导联线。在陷入黑暗前的瞬间,我竟看清窗外抽芽的银杏枝上,停着去年秋天那片不肯坠落的残叶。它被新生的嫩芽托举着,在料峭的风里忽上忽下,宛如灵堂前不肯熄灭的长明灯。
抢救室的吸顶灯泛着冷蓝色的光,像结冰的湖面倒扣在头顶。各种导管重新插回身体时,我竟想起老银杏被台风折断枝桠后,工人们给它注射营养液的情景。母亲的银发在无菌布边缘颤动,她始终保持着伸手够我脚踝的姿势,仿佛那是系着风筝的最后一道丝线。
春分那日,树根处钻出几簇鹅黄的菌菇。清洁工老孙要铲除这些“晦气”,母亲却用竹篾编了圈围栏。雨后菌盖膨大成半透明的伞,脉络里淌着树汁般的琥珀色。我总觉得这些蘑菇是老银杏派来的信使,它们用菌丝在地下编织着另一部年历——以腐叶为纸,以晨露为墨。
小赵开始用银杏叶泡茶。他说古医书记载这能通血脉,我笑他该去中药房当学徒。但某个午后,当他把保温杯搁在我颤栗的膝盖上,蒸腾的热气里确乎浮动着某种熟悉的苦涩——像母亲熬了三个钟头的骨汤,像透析液在塑料管里蜿蜒时的咸腥,像所有被碾进尘土的岁月最终都会在某个容器里重逢。
七月流火染红了西窗。树冠里藏着三十八只蝉蜕,护士长说这是吉兆。母亲的眼疾愈发严重,有次竟把输液的滴壶当成悬在枝头的青梨。我开始练习自己摇轮椅,钢圈与手掌摩擦出的水泡层层相叠,结成比老茧更坚硬的铠甲。某个黄昏,当我终于独自绕过第九根廊柱抵达银杏树下,暮色正将母亲的影子与树干缓缓糅合。
立秋前夜,雷声在云层里辗转反侧。我整夜听着走廊尽头加床病人的呻吟,那声音让我想起十六岁那年邻居家难产的母猫。凌晨雨歇时,老孙在树下发现只折翼的灰斑鸠。母亲用棉签蘸着生理盐水给它清理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我手术后的引流管。当这小东西某天突然撞开纸箱飞向树梢时,空中飘落的绒毛恰巧粘在我打着滞留针的手背。
病历本增厚的速度超过了银杏的年轮。某个霜晨,主治医师指着CT片上的阴影,语气像在解说茶叶的沉浮。我望着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银杏书签,突然明白所有的诊断都不过是人类在翻译树木的语言——肿瘤是错生的年轮,钙化是凝结的晨露,而那些扩散的絮状物,或许是命运在模仿蒲公英的飞行。
母亲开始忘记拧紧药瓶。她总把阿司匹林撒在窗台,引得麻雀误食后醉醺醺地蹦跳。我偷偷减少止痛药剂量,省下的胶囊藏在《庄子》扉页里,渐渐攒成个小金字塔。有次她发现这个秘密,我们隔着泪眼相望,却谁也没有戳穿那个颤抖的黄昏。
最长的那个夏至,蝉在纱窗上产下珍珠似的卵。母亲给我擦身时,毛巾忽然悬在半空——她颈侧不知何时浮出块褐斑,形状恰似去年落在轮椅扶手上的银杏叶。我们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仿佛这样就能把时间钉死在某个晨露未晞的瞬间。
树北侧的气根开始蛀空石阶。物业派人来修葺时,我请求他们留下裂缝里的那株蒲公英。穿工装的小伙子挠着头嘟囔:“这野草早晚得枯。”可他不知道,每个深夜,当月光把轮椅镀成银锭,那些绒毛都在悄悄计算着我与大地之间的距离。
冬至的饺子在保温盒里凉透那晚,母亲终于迷路在住院部的消防通道。保安找到她时,她正对着应急灯呢喃:“这银杏果怎么绿得发亮?”我把她的皴裂的手掌贴在自己凹陷的脸颊上,恍惚回到了子宫里的黑暗——那时我们共享着同一根脐带,如今却连疼痛都成了加密的摩斯电码。
惊蛰那日,树东侧突然冒出眼清泉。地质队说是地下管道破裂,我却宁愿相信这是老银杏在模仿人类的眼泪。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个戴红领巾的男孩往水里放了只纸船,船头用钢笔画着歪扭的银杏叶。那抹稚嫩的黄在漩涡里打转时,我分明听见十七岁的自己在胡同里奔跑——布鞋底拍打青砖的节奏,竟与此刻心电监护仪的蜂鸣渐渐重合。
清明细雨把墓碑都泡发了。母亲坚持要去郊外祭扫,轮椅却在山道上卡进碎石缝。当我们合力拔出钢轴时,金属表面新鲜的刮痕让我想起父亲自行车梁上的凹痕——那个他载着我冲下陡坡的秋日,车铃铛里溅出的笑声,此刻正顺着雨水渗进花岗岩的毛细血管。
小赵辞职那天下着太阳雨。他留下的搪瓷缸里积了层茶垢,灯光下泛着银杏叶腐烂时的褐金色。新来的护工姓陈,总爱把轮椅刹在斜坡上。有次我数着云影掠过树冠的次数,数到第九十九朵时,突然领悟轮椅的轨迹本就是种另类书法——那些交错重叠的钢印,都是命运在人间打的草稿。
大暑前后的蝉鸣带着金属疲劳的嘶哑。我的左腿开始出现幻觉,总感觉有蚂蚁顺着萎缩的肌肉筑巢。母亲把绿豆汤吹凉时,眼镜链缠住了我氧气管的旋钮。我们笑出眼泪的模样倒映在汤匙上,弯曲成毕加索的画作。窗外的知了突然集体噤声,那一刻的寂静里,我听见三十年前的自己在篮球场上运球——皮球撞击水泥地的闷响,原是生命最初的心跳节拍。白露降在呼吸机的波纹管上,凝成串串冷银珠。母亲开始用我的旧毛衣给树北侧的鸟巢加衬,她总说夜风会啄伤雏鸟的喉咙。某日巢中突然多了枚淡蓝的蛋壳,裂痕蜿蜒如我腰椎的CT影像。我们守着那空壳直到月出东山,看月光将裂纹镀成磷火色的星河。
物理治疗室的悬吊带突然断裂那刻,窗外正飘着今冬初雪。我在失重中望见老银杏的枯枝挂满冰凌,每根晶柱里都冻着个变形的世界。康复师惊慌的呼喊变得遥远,恍惚间又回到二十岁那年的跳水台——碧波在下方裂开苍白的唇,而重力始终是种温柔的谋杀。
腊月廿三祭灶那日,清洁工扫走了所有落叶。母亲偷偷捡回片残缺的叶,夹进她抄经的宣纸册。半夜我疼醒时,见她正就着应急灯描摹叶脉,老花镜片上流转着青铜器纹饰般的暗光。那些沟壑纵横的线条,渐渐与病历上的心电图重叠成梵高的星空。
除夕夜的急诊室依然喧嚷。窗外有人违规燃放烟花,镁粉的碎屑落在树梢积雪上,像诸神撒向人间的抗生素。母亲把饺子捏成银杏叶的形状,煮破的那些沉在锅底,成了浮世绘里褪色的金鱼。我们听着此起彼伏的救护车笛声碰杯,枸杞茶在纸杯里漾出年轮状的涟漪。
惊蛰前的回南天,霉菌在墙角开出灰白的花。我的褥疮又添了新洞,护士换药时说像敦煌壁画剥落的飞天。母亲每晚用艾草熏房间,烟雾缭绕中,老银杏在窗玻璃上的倒影开始扭曲变形,渐渐与十八岁那年X光片上的脊椎重合。我突然读懂那些交错的阴影——原来疼痛也会分蘖抽枝。
春分当日的狂风折断了东南枝。断口处渗出的树脂在雨中发酵,引来成团的蚜虫吮吸。园丁要涂抹沥青封住伤口,我却求他留下这琥珀色的泪。三周后,断肢处竟萌出簇簇新绿,嫩芽排列的序列与我脊椎钢钉的位置惊人相似。母亲说这是老树在学人类接骨,我却觉得是钢钉在偷偷生根。
清明雨把止疼药冲成淡蓝的溪。我执意要去树下接雨水,轮椅却在苔藓上打滑。倾倒瞬间,十七年来所有的病历纸飞机般从记忆深处涌出。母亲扑过来当人肉缓冲垫时,她腕骨撞击地面的脆响,竟与二十年前篮球砸中篮板的声音无缝衔接。
谷雨那日的透析格外漫长。血泵的嗡鸣中,我数着循环管里奔涌的暗红,突然发现这与树汁上升的节奏有着诡异的同步。护士惊呼回血异常时,我正盯着窗外摇曳的新枝——那些颤抖的嫩尖多像扎进血管的留置针,而整棵老树分明是倒插进云天的输液架。
立夏时分,蝉在钢钉上产卵。母亲为驱虫喷了过量杀虫剂,害得我哮喘发作。急救时透过面罩望出去,老银杏正在消毒水的气味里摇晃,每片叶子都呈现出X光片的灰蓝色。恍惚间,那些叶脉化作纵横的街巷,我望见年轻的母亲抱着襁褓在树影里奔跑,布鞋带松开也浑然不觉。
夏至那天,树冠突然燃起绿焰——是十万片新叶在正午阳光下暴晒。我的腿开始溃烂,腐烂的气息引来成团的果蝇。母亲戴着老花镜帮我清创,镊子夹起坏死的组织时说像在捡银杏果。我们笑着笑着突然沉默,因为同时想起三十年前她教我剥白果的情景:那时果肉莹润如婴孩的牙齿。
台风过境那夜,整栋楼都在颤抖。老银杏在狂舞中甩出百年陈年旧疾,我的镇痛泵恰在此时耗尽。当最粗的枝干轰然砸向重症监护室的防弹玻璃时,母亲正用身体为我隔绝报警器的红光。在濒临昏迷的临界点,我竟看清风雨中翻飞的不仅是树叶——还有1998年的病历纸,2005年的CT片,以及所有被疼痛揉皱的晨昏。
寒露清晨,轮椅把手结满霜花。母亲推我去看断枝处的新苗,她的羽绒服摩擦出沙沙的静电。那簇倔强的绿芽上凝着冰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谱。我突然意识到,这株由钢钉与树脂共同哺育的生命,恰是我们所有人的隐喻——带着金属的冷硬与树液的温润,在裂缝中长成不可思议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