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入了周府后,周晖大摆宴席,山珍海味自是不少。
众人分席而坐,又捧着蔡邕上了主位,酒宴间大小歌女一十二位,均是姿色艳丽,衣衫单薄,透肌可见。
众美于庭上戏舞,时不时下席撩拨,媚态极艳,眼神勾人,这饭哪里吃得下去。
莫说蔡邕无眼看,便是涂镐也不禁为这些汉末公子哥们平日里的酒色生活感到诧异。
周晖笑道。
“少游贤弟,隔壁有厢房……”
“这些多是我家妾室,你若喜欢,直去行乐便是。”
靠……你是真随意啊。
涂镐面色不改,仍是屏气凝神,坐定不动。
须知,汉代的侍妾,是要拿来待客的……很多贵公子家中小妾生的孩子,基本都丢了不养。
一则是难以确定生父,二则是名义上妾室生子也是自家孩子,养大了也不能不管。
这致乱的源头还在于战国时,齐国陈田氏为了篡齐,让自家门客跟小妾疯狂通奸,生了一大堆孩子,田家人丁自此兴旺,没两代果然就窜了齐国大位。
涂镐自不敢轻采路边花,只拱手道:“酒宴甚好,多谢周郎盛情。”
周晖此话本意是有些话涂镐在场不方便说,涂镐也是聪明人,起身道了句:“酒饮的多了,不知当更衣何处。”
周瑜起身道:“茅厕不在此,某为涂郎引路。”
涂镐笑道:“善”。
二人走后,周晖这才开始演戏,他半天没动筷子,只将饭菜打包在食盒中,默默流泪。
蔡邕见此诧异道:“周郎为何哭泣?”
“家父久在雒阳,儿不能侍奉膝下,每每念此,不思餐饭,只愿留些饭菜,希冀万一父亲归来,正好能吃上热菜罢了。”
说罢,周晖嚎啕大哭。
事情都发展到这了,那蔡邕也吃不下饭了,放下筷子脸色就冷了下来。
这又是一个要利用老夫,在士林扬名之辈啊……
明明周晖知晓蔡邕急着离开巢湖,整个宴会却只字不提,只在这演戏,那家伙就等着蔡邕先开口,赏个名呢。
“唉。”
蔡邕暗暗叹了一声:“周郎敛饭,可谓至孝,来日传到士林,也必将震动一时。”
周晖破涕为笑,对着蔡邕长拜道:“多谢蔡公。”
未多时,身旁门客皆是振奋而起:“蔡公说了,周郎至孝!”
欢呼声传到门外,没多久一群狗仔就冲进去为孝子画图了。
涂镐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故事编的其实并不新鲜,没多久之后,也是在扬州,会出现一个更出名的故事——陆绩怀橘。
周瑜笑道:“涂郎对这种事儿,应是见怪不怪了。”
涂镐颔首:“然也,我这涂巨孝的大名不也是这么出来的嘛?”
“在大汉呢,士人多浮华不实,人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重要,让别人知道你做了什么,这很重要。”
“公瑾看着族兄拿着父辈资源,轻而易举的登上天阶,心中会有何感想呢?就没想过翻身做主嘛?”
周瑜用眼神跟涂镐打了个机锋:“淑人君子,实邦之基。”
“浮华之徒,祸国之根。”
“徒有虚名,无济于事。”
“唯有名实相符,才能走得长远。”
“就是不知少游兄,是否名大于实呢。”
涂镐眼神锐利如刀:“公瑾可试之。”
二人齐头并进,周瑜道是。
“听闻少游兄乃是蔡公爱徒,精通音律,向前走,别苑中,有一龙舒亭,亭中有琴、铮,瑜想讨教一二。”
“精通音律到谈不上,讨教一词也过于锋锐,还是请公瑾指教吧。”
二人走入此地,亭外是一片荷塘,用漆红色的复道连接。
亭子两侧各有坐榻,周瑜坐的那一侧,木榻陈旧,看似是常有人坐。
而涂镐坐的这一边,干净如新。
“这龙舒亭,寻常只有周郎一人嘛?”
周瑜回道:“知音难遇,如伯牙子期者,更是寥寥无几。”
“涂某倒是觉得知音不难遇,难遇者,乃是即知音律又知人心。”涂镐波弄着古筝,调试了一下弦音。
周瑜问道:“可还合手?”
涂镐点头。
“古筝发于秦,故得名秦筝,在关西,五陵少年莫不学筝。”
“弹得最好的,就属左冯翊的游楚。”
“某年少时,跟他学过一二,献丑了。”
涂镐轻拨琴弦,声如泉水叮咚,余韵悠长。
周瑜闭目倾听。
筝声如静湖,好似太湖水汪汪一片,深不可测,高山深林,一片清幽。
俄顷,长风过境,转而游鱼跃水,飞鸿掠影。
鱼鸟激斗,白浪飞空,声音开始加快。
随着手指弄弦,鱼鹰搏击更为猛烈,翅膀拍浪,鱼尾掀水,湖面波澜皱起,一身轰隆巨响后,大湖瞬间倾覆,好似掀起无边海潮,排山倒海,吞没高山,覆灭丛林,横扫原野。
就连苍穹也没入汪洋之口,天崩地裂,雷霆震动,不可方物。
水浪翻飞,潮起潮落,直至尾音轻弹,复归宁静,周瑜仍沉浸在一片澎湃之气中,睁目时,竟赞不绝口。
“秦筝吐绝调,玉柱扬清曲。弦依高和断,声随妙指续。”
“涂君胸中似有雄兵百万而面似静湖,周瑜佩服。”
涂镐做了个请的手势:“轮到公瑾了。”
周瑜点头抚琴,熏香缭绕,在一片宁静的琴音中,涂镐闭目吟诵道。
“枯藤老树、小桥园池,水港人家,江南安逸之象顿生。”
“但这宁静祥和的江南水乡,随着夜幕到来,呼呼声中,风风火火一片,冲天的浓烟已经点燃了屋舍,可高楼大院里的书生子弟,仍在花前月下。”
“肉食者鄙,不能远谋,能远谋者,却只能为肉食者刀斧,充当屠宰牲畜的道具。”
“周郎志向远大,心有不甘……”
说到此处,周瑜的琴声越来越激烈,好似长河落日,不息之水,大河骤然决堤,无边无际的洪流倾斜而出,似要吞没天地。
本来古筝音量宏大,更能表现出丰富的情感变化,琴声反而比较收束细腻。所以江南多琴,关西多筝。
可今日周瑜之琴,却不似阿琬那般细腻缠绵,反而壮怀激烈,令男儿心驰神往。
忽而,耳听得那琴弦节奏越发加快,令人如临军阵之间,似是周身陷阵,十面埋伏,冲杀不断,金戈铁马争鸣,激的人热血翻涌。
涂镐不觉陷入其中,起身吟诵,慷慨激昂:
风萧萧,水茫茫,暮云苍黄雁声寒。斜阳外,浪涛涛,滚滚东流辞意健。
奔入海,何艰辛,长风乱石阻归程。纵南行,挥手去,直捣沧海会有时。
问人生,叹华年,时不我与华叶衰。举杯醉,对月吟,愁肠千结寒声碎。
长河水,奔腾急,壮志难酬空悲切。知音少,洒泪还,断弦残曲与谁听?
正是激昂时分,却听砰的一声,周瑜手中琴弦随着手指越发用力而瞬间翻飞。
最后的余音伴随着涂镐的回眸,陷入停滞。
周瑜此时早已额头冒汗,青筋皱起,或许是太投入的缘故,一时未能察觉用力过猛了:“以往不曾琴弦断。”
“琴弦只为知音断啊。”涂镐笑道:“经此一会,我更加了解周郎了。”
周瑜擦了擦额头冷汗,起身道:“方才少游兄所吟诵的诗文来自何处,汉家多为四言诗、五言诗,这不成规章的诗文,看似零零散散,实则细品也别有趣味啊。”
涂镐当然不敢说,这是抄的三国演义……毕竟历史线的周都督,不知道什么叫长河吟。
“此文名曰长河吟,某闲来无事,改了汉家格律,自娱自乐罢了。”
周瑜笑道:“非是自娱自乐,少游兄之心,都在这长河吟中啊,哈哈哈。”
“但愿你我皆能化为这长河水,任由心愿各自流。”
涂镐赞同道:“今日能与周郎相会,实乃三生有幸,如有一日能与周郎并肩,立于庙堂之上,说不定这不息长河还真能洗清天下污浊。”
“涂郎谬赞了。”二人以琴会友,相见恨晚,谈天说地,挥斥方遒。
一个是大姓小宗,无处施展才华,另一个出身寒门,难越阶梯,委实同病相怜。
言谈后,周瑜便察觉这扶风巨孝绝非等闲之辈。
而在涂镐眼里,周瑜年纪比他小两岁,年仅十四,举止尚显青涩。
但若按汉家规矩,高门大户十三岁都早该出仕了。
这个年纪在重视童子郎的汉代,真不小了,该混出名堂的,靠着家族帮衬早就名震京师,引得天下学士叩头跪拜了。
也确实是周家资源没用到周瑜身上,若不然他绝对能比周晖成器得多。
涂镐随口道了句:“可惜周郎。”
周瑜却转身道:“可敬,涂郎。”
二人相视一笑,远方,落霞孤鹜齐上云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