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药引》

雨巷寻药

江南的梅雨季节总是格外漫长。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水汽氤氲,将整座城镇都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气中。雨水顺着黛色的瓦片滑落,在檐角汇聚成珠,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石阶上的青苔。

苏绾撑着素白的油纸伞,在“枕月居“门前已经徘徊了整整一个时辰。她的绣鞋早已被雨水浸透,裙摆上也沾满了泥水,可她浑然不觉。那双如秋水般澄澈的眸子,此刻正死死盯着药铺那扇斑驳的木门。

“姑娘是要抓药?“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从门内传来,吓得苏绾手中的油纸伞微微一颤。她抬头望去,只见一位佝偻着背的老者正透过雕花窗棂打量着她。老者的眼睛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翳,却透着说不出的锐利。

“我...“苏绾的嘴唇轻轻颤抖,“听说您这里有'相思引'?“

老掌柜的眼睛眯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干枯的树皮般层层叠叠。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身走向药铺深处。苏绾听见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药铺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特有的苦涩气息。乌木打造的药材柜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每个小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标签。老掌柜在最角落的一个暗格前停下,枯枝般的手指在柜门上轻轻摩挲。

“三十年一开花,三十年一结果。“老掌柜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传来,“此物名为'红豆',却非寻常红豆。“

他从暗格中取出一个锦盒。盒子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表面用金线绣着一枝并蒂莲。打开盒盖,七粒殷红如血的豆子静静地躺在暗红色的丝绒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苏绾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她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裹着一支金镶玉的簪子。

“这是定金。“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老掌柜的目光在簪子上停留了片刻,突然笑了。那笑容让苏绾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仿佛有冰冷的蛇爬上了脊背。

“此物服下,可见所思之人。“老掌柜将锦盒推到苏绾面前,“但记住,所见未必是真,所念未必是实。“

窗外的雨突然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一阵冷风卷着雨丝从门缝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苏绾恍惚间看见老掌柜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竟像是有两个脑袋。

苏府的后院有一株百年梨树,这个时节正是花开最盛的时候。苏绾回到闺房时,满树的梨花在雨中摇曳,洁白的花瓣不时飘落在窗台上。

她将锦盒放在梳妆台上,铜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色。三年来,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当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宋清远站在山洪中朝她伸手,而她却怎么也抓不住。

“小姐,该用晚膳了。“丫鬟在门外轻声唤道。

“我不饿。“苏绾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待脚步声远去,苏绾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七粒红豆在烛光下泛着妖异的光芒,像是七滴凝固的鲜血。她取出一粒放在描金茶盏中,倒入温水。

红豆在水中慢慢舒展,一缕胭脂色的红晕渐渐在清水中扩散开来。苏绾盯着茶盏,恍惚间似乎看见水中浮现出宋清远的面容。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眉目如画,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

“清远...“苏绾轻声呼唤,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她端起茶盏,将混着红豆的水一饮而尽。起初,舌尖只尝到一丝清甜,像是春日里新摘的梅子。但很快,那甜味化作一股灼热的气流,从喉咙一直烧到胸口。苏绾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绾绾。“

这个声音让苏绾浑身一震。她猛地抬头,看见宋清远就站在窗前。月光透过他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他还是穿着进京赶考时那件月白色长衫,衣袂间还带着她最熟悉的松墨香气。

“清远?真的是你?“苏绾想要起身,却发现双腿软得使不上力气。

宋清远微笑着走近,他的身影如烟似雾,却比梦中清晰千百倍。苏绾能看清他眼角细小的纹路,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带起的微风。

“我一直在等你。“宋清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年山洪,我其实...“

忽然一阵狂风吹开窗扇,满树梨花纷飞如雪。苏绾惊慌地伸手去抓宋清远的衣袖,却只握住一把冰凉的空气。等风停时,眼前只剩飘落的梨花瓣,哪里还有宋清远的身影?

“清远!“苏绾跌跌撞撞地冲到窗前,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庭院。夜空中一轮明月高悬,冷清的月光洒在梨树上,将花瓣照得几乎透明。

苏绾跪坐在地上,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这才发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笺,纸面被雨水洇湿,上面的墨迹已经晕开,只能勉强辨认出半阕词: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

最后那个字已经完全看不清了。苏绾将信笺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写信人的温度。窗外,雨又开始下了,滴滴答答地敲打着梨树叶,像是谁在轻声啜泣。

第二天清晨,丫鬟发现苏绾昏倒在梨花树下。她的衣衫被露水浸透,手中紧握着那封湿透的信笺,嘴角却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府里顿时乱作一团。老夫人急得直掉眼泪,老爷则命人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可大夫诊脉后只是摇头,说小姐脉象平稳,只是心神耗损过度,需要静养。

苏绾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枕月居的下落。丫鬟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老管家告诉她,枕月居的老掌柜昨夜悬梁自尽了,药铺现在已经关门歇业。

“不可能!“苏绾挣扎着要下床,“我一定要再去一趟!“

家人拗不过她,只好派了两个丫鬟跟着。当苏绾来到枕月居时,发现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八个大字:“红豆有毒,相思入骨。“

苏绾不顾丫鬟的阻拦,绕到药铺后院。院墙已经有些坍塌,她轻易就翻了进去。后院杂草丛生,唯有一株海棠花开得正艳。而在海棠树下,一个黑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啊!“一个丫鬟尖叫起来。

苏绾定睛一看,差点晕厥过去。老掌柜的尸体悬挂在海棠树上,舌头伸得老长,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树下的某个地方。

顺着他的视线,苏绾看见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六粒红豆。她颤抖着拾起一粒,对着阳光仔细端详,这才发现每粒红豆上都刻着一个细小的“宋“字。

“这是...清远的姓氏?“苏绾的心跳突然加速,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她发疯似的在药铺里翻找,终于在柜台下的暗格里发现了一本账册。翻开泛黄的纸页,苏绾的瞳孔骤然收缩——上面详细记录着三年来购买过红豆的人名,而宋清远的名字赫然在列,日期正是他进京赶考的前一天。

“原来...原来清远也...“苏绾的眼泪夺眶而出,账册从手中滑落。一阵风吹来,书页哗啦啦地翻动,最后停在一页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上。

苏绾拾起来细看,发现是老掌柜的笔记:

“红豆非寻常之物,乃滇南异种,三十年一开花,三十年一结果。此物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执念,但所见皆为幻象。长期服用者,必遭反噬...“

笔记的后半部分被人撕去了,只留下最后一行字:“宋家公子已服三粒,恐命不久矣。此物当毁,然...“

苏绾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她终于明白了,宋清远并非死于山洪,而是死于这可怕的红豆。而他临死前想见的,恐怕根本不是她...

第四章·轮回伊始

三年后的清明,细雨如丝。

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书生撑着油纸伞,在青石板路上缓缓前行。他的眉目清秀,举止儒雅,腰间挂着一块温润的白玉,一看就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路过一处荒废的宅院时,书生突然停下脚步。院墙已经坍塌大半,但门楣上“枕月居“三个字还依稀可辨。不知为何,他鬼使神差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杂草丛生的院落。

院中一株海棠花开得正艳,树下放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书生好奇地拾起盒子,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粒红豆,鲜艳得像是刚刚被人摘下。

“奇怪...“书生喃喃自语,“这荒废的宅院里怎么会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阵风吹来,海棠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个眉间有朱砂痣的女子站在花雨中,对他凄然一笑。

“公子可是要买红豆?“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书生吓得差点扔掉手中的锦盒。他猛地转身,却见一位佝偻着背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老者的眼睛浑浊不堪,嘴角却挂着诡异的笑容。

“这...这是何物?“书生结结巴巴地问道。

“此物名为'相思引'。“老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服之可见所思之人。“

书生正想追问,突然发现老者的身影在阳光下竟然没有影子。他惊恐地后退几步,再定睛看时,老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那粒红豆还在他手中泛着妖异的光芒。

远处,不知从哪里传来卖花女的歌谣:

“红豆红,血泪种,春来发几枝。

采撷需谨慎,莫教相思知。

活人见魂灵,死人见往昔。

若要破此劫,除非...“

歌声渐渐远去,最后几个字消散在雨幕中。书生站在海棠树下,手中的红豆突然变得滚烫。他想要扔掉,却发现那粒红豆已经牢牢黏在了掌心,像是要钻进他的血肉里。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书生的青衫。他恍惚间看见荒废的宅院恢复了昔日的模样,药铺门前人来人往,而一个眉间有朱砂痣的女子正撑着油纸伞,在雨中静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