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搬回学校那天,沈枝意撕掉了八月份的第一纸日历。
南城正值酷暑,骄阳架于穹顶高空,繁华都市犹如一座巨大烤炉。
午后,沈枝意拖着行李箱,辗转两次公交,一个人从城市的最南端,迁徙回最北端。
她一口气折腾到傍晚。
舍友陈可刷完两套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夜市。
沈枝意从浴室出来,吹着头发说,“不了,晚上还有个面试。”
“好吧。”
傅琛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过来,问她什么时候下楼,他看好时间出门接她。
沈枝意说二十分钟后,傅琛毫无怨言地说了句“行,不急”,语气一点儿不像往日那个桀骜不驯的大少爷。
这下陈可坐不住了。
那可是傅琛啊,学校里多少姑娘想勾搭上的帅哥富二代,就这么轻易被沈枝意拿下了。
最刺激人的是,沈枝意相当淡定。
她说,“就帮我介绍工作,没多余交集的。”
陈可连啧两声,明摆着不信。
沈枝意不多解释,对着镜子涂润唇膏,隔了会儿才说,“我不喜欢他这型。”
“......”
陈可觉得她在“凡尔赛”,吊起眼梢,“那你喜欢什么类型呀,我的沈大美女。”
本是打趣的话。
沈枝意应付之一笑。
可偏偏那瞬间,她脑中唐突闪过某张英俊至极的脸。
清俊高大的身姿,矜贵温雅的风度,那模样停在她尘封的记忆里,刻骨铭心好多年。
沈枝意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
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的可笑---她竟然真的奢望,有生之年,能与他再见上一面。
那天挂断电话后,傅琛没多久便开车来学校接沈枝意。
算起来,两人总共也没见过几面。
傅琛当初注意到沈枝意,还是因为期末考试。
就是当晚,他托人要了沈枝意微信。
沈枝意开始不想理他。
可谁让傅琛说,“给学生补课能赚多少钱,我给你介绍一工作,你肯干,轻轻松松月入两万。”
沈枝意不是随便信人的性格。
可还是那句话。
人穷的时候,没那么多余地和选择。
在把奶奶送进养老院后,她鬼使神差地联系上傅琛。
以她对傅琛的了解,这家伙除了换对象比较勤以外,人品方面没得说。
但还是会有些防备。
所以在离开寝室前,沈枝意特意带了防狼喷雾,她一路疾步到校门口,本想坐后座,结果发现傅琛今天开的是辆超跑,只有两个座。
见沈枝意有些无语,傅琛笑,“坐个副驾驶又不能怎么你,犯不着用那种表情吧。”
“.......”
沈枝意拉开车门,“你最好是。”
傅琛被逗得哈哈大笑,觉得这姑娘不止漂亮,还有意思,不然他也不会主动给她找工作。
说到工作,傅琛没什么好交代的,无非是店长不是个好惹的女人,让她到时收敛点儿脾气,多笑笑。
沈枝意说:“资本家都不好惹。”
傅琛闻言一乐,“不至于,我舅舅那人就挺好,慈善家一个,今儿你要是运气好,还能见他一面,他那人,真是----”
那时沈枝意还不知道他口中的舅舅是谁。
也根本懒得听他后面说了什么。
她只是在想,奶奶一个人在养老院过得怎么样,那些护工会不会对她不好,她会不会害怕。
思及此,沈枝意视线空泛地望向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花天锦地。
暮色中人流涌动,行色麻木匆匆,高堂大厦鳞次栉比,即便浸在暖调余晖下,也彰显着无情的冷寂与漠然。
这便是这座城市的底色。
于她而言,始终太过冰冷与陌生。
或许毕了业,她就会离开。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疲倦,后来那一路傅琛都没搭话,加快油门把人带到市三环的服装工作室。
寸土寸金的地段,一个独栋白色小洋楼,门脸素简,内里装潢却高端奢华。
如果不认真瞧,很难注意这栋楼是做什么的。
沈枝意也是在女店长Anna的科普下,才知道这是很多上流圈富人常光顾的地儿,一件刺绣马面裙动辄几万,有时候一些明星也会过来定制礼服。
毕竟是傅大少爷带来的人,Anna没那么不好说话,带着沈枝意从一楼往上参观,告诉她未来都需要做什么。
总的来说,都是一些伺候顾客的活儿。
以沈枝意从小到大兼职打工的经验来说,手掐把拿。
唯一要交代的,是上班时只许她化淡妆,淡到只涂粉底最好。
沈枝意对这方面倒不介意,她只是不明白,店长为什么格外强调,明明店里的另外两个店员都化了很浓的工作妆。
“倒不是针对你,是看得起你。”
女人踩着五寸高跟鞋,步态婀娜地迈着台阶,“这规矩是家里老太太定下的,人说了,长得太漂亮的,不能往这儿塞,麻烦。”
“要不是先生被傅大少爷缠得烦了,开了金口,我也不可能要你。”
沈枝意脚步一顿,仰头看她,“先生?”
女人朝楼上偏偏头,“难得他今天在,你跟我上去见见,免得以后唐突了。”
她兀自往上走,清脆声线荡着三分骄傲,“外头多少人还见不到呢,先生是多忙的人啊,之前在国外都是财经周刊的常客,封面都不知道上了多少次。”
“这服装工作室不过是他随手投资的玩物。”
“也就只有喝喝茶,放松心情的时候,才会过来看看。”
女人沉浸在自己的碎碎念里,好似这位了不起的先生是她什么人一般。
沈枝意不禁在脑中勾勒这位先生的模样。
他应该是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慈眉善目中或有几分英姿,说起话来颇有浮白载笔之气,是身份地位都高不可攀的人。
沈枝意不太清楚和这样的人怎样相处。
她短暂二十来年人生里,没接触过位高权重的人。
思索间,女人停在那间装潢极富格调的茶室外,敲了敲上好的实木门。
沈枝意停下步子,里面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带着明显笑意那位,是傅琛。
他插科打诨,京片子一口一个好舅舅,您可是我亲舅舅。
让沈枝意意外的,是被他称作舅舅的男人,也有一把清润低磁的好嗓。
那磁嗓中厮磨着轻微颗粒感,与她想象中的浑厚老态相反,是完全属于青年人的勃勃英姿和光风霁月。
他哼笑一声,散漫中透着上位者的压迫凉薄,“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人送到我这儿。”
训人的功夫,沈枝意被店长带了进去。
她起先闻到一丝线香的气味。
是带着几分禅意的檀香,混杂着一点柠檬树叶和雪梨的味道。
幽柔沁甜,有种清心静气之感。
随后便看到一位身穿深色西装,气质斐然的年轻男人,他慵懒坐在落地窗旁的茶桌前,修长清白的手持一枚青釉玲珑瓷茶杯。
晶莹剔透的杯子,沈枝意曾在博物馆见过类似。
可再珍贵,放到他手里,也不算什么稀罕物件儿﹣﹣是那男人太矜贵。
商时序长腿交叠,低眸浅闻茶香。
是在察觉到门口来了人后,才悠然抬眸,朝沈枝意的方向瞥来。
像命运精心谋划的序幕,被缓缓拉开。
沈枝意心口倏然一悸。
瞬间跌入他那寒潭漆邃般的眼。
那双眼里的清凛锐气,和七年前如出一辙,清俊绝伦的面孔却没被岁月消磨,仍旧倜傥不群。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可这刻在他浅淡目光的注视下,沈枝意觉得自己才是那一缕镜花水月。
她怔怔杵在原地。
到后来,也忘记傅琛介绍了什么。
只知道商时序轻挑眉梢,对她还算温和地开了口,“学新闻的?叫什么。”
他磁嗓清越,一如多年前一样仁慈宽厚。
沈枝意眼睫轻颤,僵持好几秒才轻声,“沈枝意,枝头的枝,意外的意。”
姑娘声线清澈,犹如掷地有声的金玉。
长相清秀绰约,体态端正良好,往那儿一站,倒是个规矩的人。
说不上被傅琛这次的品味意外到,还是觉得沈枝意莫名有眼缘,商时序长眸微敛,“‘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倒是个好名字。”
“.......”
沈枝意一腔心思倏地落了空。
原来,他真的不记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