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
曦和卫总部代号“渊瞳”的控制分析室内,柔和的光源均匀洒下,照亮了环形会议桌旁一张张肃穆的面孔,所有人此刻都屏息凝神,聚焦在天机院九位首座之一,姜枢璇的身上。
这份非同寻常的郑重其事,源于身份与领域的不同。
曦和卫的研究是实战化的矛与盾,针对性强,目标明确;而天机院,则是整个震旦科技树顶端的冠冕,是探索未知,定义未来的殿堂。姜枢璇,这位执掌脑神经领域的首座,她的莅临本身就已是一份沉甸甸的讯号。
姜枢璇的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过全场。她满意地捕捉到了那种她需要的,摒除一切杂念的纯粹求知状态。这些习惯了在数据洪流和代码迷宫中追猎的精英们状态非常好。
她没有多余的寒暄,从贴身研究袍内侧一个嵌有生物识别锁的隐蔽夹层中,取出了一个微型存储器。
“劳烦,”她的声音不高,将存储器递给一旁侍立的曦和卫技术专员,“安全处理一下。“
技术专员神色一凛,带着存储器离开了。
门无声闭合,将外界彻底隔绝,姜枢璇并未浪费这片刻的间隙。
“意识,”她开口,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每个人的心湖荡开涟漪,“这个由思想,想象,意志,感知等无数丝线编织而成的瑰丽而复杂的造物,数千年来,始终是人类试图叩问自身存在最核心的谜题。”
她的叙述平缓,却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我们的先祖,从东方哲思家庄周梦蝶的玄思,到西方经验论者约翰·洛克对‘白板’的探讨;从近代认知科学的奠基人约翰·曼德勒,再到提出‘意识剧场’模型的伯纳德·巴尔斯,无数智者前赴后继,在生物学,心理学,人类学,神经科学,乃至语言学和哲学的广袤疆域中跋涉。”
随着她的讲述,空气中浮现出跨越时空的思想图卷。
“他们构建了纷繁的模型试图描绘意识的轮廓:全局工作空间论,设想意识是聚光灯照亮信息舞台的中心;信息统合理论,试图用量化的‘Φ值’来度量意识的复杂度;还有PCI测量,每一种理论都如同一盏灯,照亮了迷宫的一角,但迷宫的全貌,依旧影影绰绰。”
她的语调在这里发生了一个微妙的转折,带着一丝玩味:
“然而,在这众声喧哗的理论星河中,有一个模型,它诞生之初备受主流学界的质疑与冷眼,被视为‘离经叛道’,却在近几十年的实证研究与技术突破中,逐渐显露出惊人的解释力与预见性,最终成为了当今意识工程领域无可争议的指导性理论。”
姜枢璇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极淡的、了然于胸的笑意,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我想,在座的诸位精英,对这个名字,应该不会感到陌生吧?”
这是她可以说出来互动的话,意在打破过于紧绷的氛围。研究员们的脸上果然如她所料地漾开了轻松的笑意,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大家心照不宣,纷纷点头回应。是的,那个名字,在脑科学与意识研究的前沿领域,早已如雷贯耳。
姜枢璇满意地颔首,顺势揭晓答案:“这就是由数学物理学家彭罗斯与麻醉学家哈梅洛夫教授共同提出的‘协调客观还原理论’(Orchestrated Objective Reduction),即ORCH-OR模型。”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当其他理论大多沿着‘意识是复杂计算涌现的副产品’这一路径探索时,ORCH-OR模型提出了一个更为激进,更为根本的假说:意识的源头,并非神经元集群的经典计算,而是深藏于神经元内部的细胞骨架——微管之中,发生在量子尺度上的物理过程!微管中的量子比特(qubits)在特定的时空几何结构下发生‘客观还原’(Objective Reduction),这种非算法的量子引力效应,才是意识涌现的物理基础。”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分析室中央的投影区域无声地亮起。
刚才的技术专员已完成任务,悄然返回原位。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此刻被柔和的光粒子瞬间填满,构筑出一个无比精细,缓缓自旋的人类大脑全息模型,灰质与白质纹理分明,沟壑纵横,如同宇宙中最精密的造物。
郭熵崖的大脑模型。
“看这里。”姜枢璇的声音带着引导的力量。随着她指尖在控制界面的轻点,全息影像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深入探入,焦点急速拉近,穿透皮层,深入白质,最终定格在大脑深处一片由无数纤细,中空,管状结构交织而成的,繁复得令人目眩的网络之上。
这些管道闪烁着微弱的、仿佛来自生命本源的光芒,彼此连接,分叉,聚合,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几何美感。
“这就是构成我们意识‘硬件’核心的细胞骨架---微管阵列。它们不仅仅是细胞的支撑结构,在ORCH-OR的框架下,它们就是承载量子信息、执行意识演算的终极‘源程序’。”
姜枢璇再次轻点控制界面,影像迅速退出微观视野,重新恢复为完整的、半球形的大脑全息投影。
“回到我们当前面临的问题,”姜枢璇的指尖轻轻点向那悬浮的大脑模型,神情变得凝重,“关于被植入实验体郭熵崖脑内的不明干预,从最初的发现到现在,我们所有的假设和分析框架,都基于一个普遍认同的技术范式:即这种干预作用于大脑的表层结构——新皮层,海马体,突触网络以及情绪中枢杏仁核构成的经典信息处理体系。”
她的手指沿着大脑模型的表面划过,勾勒出那些关键区域。
“用一个更通俗的比喻,”她环视众人,“如果我们将大脑视为一台超级生物计算机,那么目前我们掌握的技术——无论是常见的记忆植入、修改,还是我们‘新世代计划’中正在实施的心智下载,都相当于我们获得了这台计算机的‘系统管理员’权限。”
“我们可以自由调用命令行,安装,卸载或修改应用程序,甚至能通过特定的神经调控手段,深度优化某些‘程序’的运行效率,比如新世代计划中的心智下载加速模块。我们操作的是‘软件层’,是运行在操作系统之上的应用。”
“但是,”姜枢璇的声音陡然一沉,如同乐章中一个强力的休止符,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
她虚悬在空中的手下一压!随着她的动作,全息投影再次被急速放大,瞬间穿透了皮层的表象,直抵深处那片闪烁着量子微光的微管网络!
“直到不久之前,”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莫名的沉重,“我们似乎尚未掌握任何成熟,系统,且能有效作用于这片区域的技术---作用于这些构成我们作为‘人’的‘操作系统’最底层、最核心‘源代码’的量子信息结构!”
分析室内响起一片难以抑制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姜枢璇无需再多言,那被刻意放大的,闪烁着神秘微光的微管网络已经昭示了一切。坐在环形桌旁的人们,思维电光火石间已经串联起所有的线索,一个令人战栗的结论呼之欲出。
果不其然,姜枢璇只是略微停顿,便确认了那令人窒息的猜想:
“根据天机院对实验体郭熵崖近期产生的高精度神经量子活动数据进行的深度解析与模式比对,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位少年脑内神经元微管结构中的量子信息态,已被进行了有目的的编辑。”
轰!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巨石!
姜枢璇的话音刚落,死寂的分析室瞬间炸开了锅,压抑的惊呼和急促的议论声如同风暴般席卷开来:
“这…这怎么可能?!难道是大洋联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逻辑上不通!理论模型虽然支持微管量子计算编辑的可行性,但实操的壁垒高得令人绝望!”
“我们确实在神经元树突和胞体内部,通过超低温电镜和量子相干谱技术,观测到了由电突触和化学突触连接的神经元集群中,存在缓慢退相干且理论上可能可控的量子比特。但‘编辑’?这需要对单个或特定集群的量子比特进行精确的、非破坏性的量子态操控!”
“退相干时间!这才是核心难题!神经元微管内的量子相干性仅能维持特定兆赫兹频率,且相干时间极短!这么短的窗口期,如何完成复杂的量子门操作和信息写入?”
“能量!别忘了能量!就算相干性窗口在理论上勉强够用,你们算过能量消耗吗?驱动微管量子比特进行相干演算和状态维持,需要消耗巨大的能量!特别是涉及GTP(三磷酸鸟苷)水解驱动的微管动态重组过程,其能量需求远超常规神经活动!人类身体的基础代谢率根本无法支撑这种量级的能量消耗!除非……”
刹那间,整个分析室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他们想起了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郭熵崖在经历第一次剧烈的“现实解离”现象后,生命体征如同断崖般下跌,陷入需要最高级别急救的濒危状态。
当时的医疗报告清晰无误地显示:少年的身体机能,呈现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能量枯竭”状态。仿佛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体内所有可动员的生物能储备——糖原,脂肪,甚至部分蛋白质都已被某种未知的力量近乎焚毁般地消耗殆尽!
“这…这太荒谬了!退相干导致的子波函数相位随机化才是最大的工程障碍!我们如何能在生理噪声环境下维持量子态的纯净性?”
“退相干早就不是绝对障碍了!我们通过超导量子干涉仪阵列和新型量子噪声抑制算法,在离体神经元样本中已经稳定测量并部分延长了微管量子比特的相干时间,对于特定,经过设计的量子操作序列,这个时间窗口并非完全不可利用!真正的瓶颈不在这里!”
“那你说瓶颈在哪里?!”质疑者立刻追问。
“结构!微管阵列的拓扑结构复杂性才是地狱级的挑战!你们看清楚姜首座展示的影像!神经元内部不是均质的!在树突和胞体区域,微管是以混合极性,短小,密集交织的网状结构存在的,它们像一团乱麻,但动态性极高,稳定性相对较低!”
“对,而在轴突内部,微管则是单极排列首尾相连形成长束,结构稳定但动态性差!这两种性质迥异,功能分工明确的微管阵列,要怎么同时对这两种阵列进行协同操作了!”
眼看着手下的精英们从震惊到困惑,从困惑到争论,甚至隐隐有陷入理论泥潭,相互质疑的倾向,一直沉默旁观的南宫昭衡终于动了。
他并未拍案,也未呵斥,只是将一直交叠放在桌上的双手微微分开,右手中指关节在坚硬冰冷的合金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击了一下。
“笃。”
声音不大,却如同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和力量,瞬间穿透了所有的嘈杂议论,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同按下了静音键,分析室内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研究员们像是被惊醒般,脸上带着一丝赧然和惊魂未定,迅速收敛了激动的情绪,重新挺直腰背,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讲台方向,聚焦在南宫昭衡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以及他身旁依旧沉静的姜枢璇。
姜枢璇微微颔首,说:“诸位,请冷静。我必须再次强调,关于郭熵崖脑内量子微管结构被编辑的结论,目前仍处于天机院基于有限数据的‘高度置信推断’阶段,并非百分之百的最终定论。”
她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稍稍平复了众人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然而,”姜枢璇话锋一转,指尖再次点向那悬浮的大脑全息模型,焦点重新回到了最初的主题,“让我们回归事件的核心---那个被我们暂时命名为‘HUNCH’的异常病毒。根据天机院最新的分析模型,我们倾向于认为,‘HUNCH’很可能并非入侵的本体,而仅仅是冰山露出水面的尖角!它极有可能是潜藏在郭熵崖意识最深处、那片被编辑的量子微管海洋中的某个‘东西’---那个被精准注入并激活的‘异物’---在激活后,所诱发出来的最表层,最具破坏性,也最容易被我们观测到的‘症状’和外在表现!”
分析室陷入了比之前更为深沉的死寂。
如果说之前的震惊是关于“手段”的匪夷所思,那么此刻的寂静,则是关于“目的”和“本质”的深沉恐惧。一种无形的寒意顺着每个人的脊椎悄然爬升。那被编辑的微管深处,究竟蛰伏着什么样的存在?它被赋予了什么指令?它的终极目的是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仿佛凝固。过了许久,才有一个极其轻微、仿佛只是无意识呢喃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才能造成那种….近乎预知的直觉大爆发?才能让人真正的完全屏蔽掉所有的杂音和信息扰动?”
姜枢璇的目光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她的眼神深邃如渊,坦然地迎接着那份恐惧与探求。
“我们还不清楚,”她的回答清晰而直接,没有一丝回避,“这‘东西’的本质,运作机制,最终目的,都是笼罩在重重迷雾中的未解之谜。破解它,将是天机院未来工作的重中之重。”
她的视线随之转向南宫昭衡:“天机院将与曦和卫保持最紧密,最高效的协作机制,共享一切必要数据和分析结果,动用我们所能掌握的一切资源和技术手段,以期能尽早得出可靠,准确的结论。”
她话锋再次微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事务性的疏离:“至于这其中是否涉及特定敌对的技术渗透或恶意干预,则完全属于曦和卫的工作领域,非我所能置喙。”
接着,姜枢璇微微欠身,姿态优雅而无可挑剔的说:“我暂时先失陪一下。关于郭熵崖的深层量子态监测方案和后续风险评估,我需要与南宫司晷令进行单独,详尽的沟通。”
南宫昭衡随即起身,看着所有人说:
“保持对实验体郭熵崖的严密监视。”
“是!司晷令!”研究员们齐声应诺,声音带着紧绷的使命感。
南宫昭衡不再多言,与姜枢璇并肩走向分析室另一侧一扇更为厚重,铭刻着复杂能量回路的保密门。门无声滑开,两人步入其中,厚重的合金门在他们身后严密闭合,隔绝了内外。
姜枢璇径直走到房间中央的小型合金会议桌旁,她再次伸手探入研究袍内侧,这一次,取出的并非存储器,而是一张看起来极其普通的小纸片。
“在对郭熵崖微管量子信息流的碎片化截获和初步解码过程中,”姜枢璇的声音压得很低,在这绝对静谧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我们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短暂且混乱,几乎无法辨识的信息碎片。它们如同宇宙背景辐射中的杂波,转瞬即逝。但经过天机院‘谛听’计算机的分析,我们在其中一个碎片中,勉强分离并稳定出了这个。”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了纸片上唯一的内容上:
【弑恶协议】
南宫昭衡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四个字上,瞳孔深处似乎有风暴在无声酝酿,一股实质性的寒意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绷紧如岩石,下颌微微收紧。
姜枢璇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几秒钟后,她打破了沉寂,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重:
“是他们,没错吧?”
南宫昭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沉重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