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蹒跚时光里的碎影

1997年的盛夏,蝉鸣声撕开南方小城闷热的天幕,我在阿桃亲手缝制的碎花肚兜里,摇摇晃晃地迎来了两岁生日。那年阿桃十六岁,个子窜得比去年高了些,可肩膀依旧单薄,蓝布衫穿在身上还是空荡荡的。她用攒了许久的碎布头给我缝了件小汗衫,胸前歪歪扭扭绣着朵向日葵,针脚里藏着几根彩色丝线,那是她省下半个月的零用钱,在供销社换来的宝贝。

“小枫走稳咯!”阿桃蹲在斑驳的水泥地上,张开双臂等我。阳光穿过筒子楼的缝隙,在她脸上镀了层金边,红头绳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我扶着墙根挪动步子,塑料凉鞋在地面拖出沙沙声响,像极了老樟树上蝉儿的伴奏。当我终于跌进她怀里,她笑得前仰后合,胸前的银锁片撞出清脆的声响——那是母亲用第一个月奖金换来的物件,特意挂在阿桃脖子上,说是保我们平安。

街角的老冰棍摊成了我们夏日最常去的地方。阿桃总把我扛在肩头,我伸手去够挂着的铁皮铃铛,“叮当”声惊飞了竹筐上歇脚的蜻蜓。卖冰棍的刘大爷认得我们,每次都笑眯眯地多送半根绿豆冰。阿桃把我放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自己舔着木棍上最后一点甜,看我举着融化的冰棍手舞足蹈,糖水顺着指缝滴在她洗得发白的裤腿上,她也不恼,只用衣角轻轻擦去我脸上的黏腻。有次我不小心把冰棍掉在地上,急得直哭,阿桃二话不说,把自己那半根塞进我嘴里,还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那是她照着邻居家的样子学绣的。

雨天对我来说是另一种奇妙的冒险。阿桃会用废旧报纸给我糊顶小帽子,再用麻绳系在我下巴上。她牵着我的手踩水坑,积水倒映着灰扑扑的屋檐,我的木屐踏碎波纹,溅起的水花沾湿她的裙摆。有回雨下得特别大,巷子里积了很深的水,阿桃就背着我走。她的后背暖暖的,我趴在上面,数着她辫子上晃动的水珠。突然,她停住脚步,指着水洼里扭动的蚯蚓:“小枫看!这是地龙娘娘的孩子。”我们蹲在墙角,看蚯蚓慢慢钻进砖缝,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圈圈,教我辨认蚂蚁搬家的路线。雨水打湿了她的衣领,她却浑然不觉,专注地给我讲着山里的故事,说蚯蚓能松土,让庄稼长得更好。

那年中秋,阿桃瞒着父母,带我去了城郊的稻田。夕阳把稻穗染成金色,风掠过田野,掀起层层波浪,空气中飘着稻谷成熟的香气。她摘下片狗尾巴草,灵巧的手指翻飞间,编成了一只小兔子,塞进我掌心。远处传来农人归家的吆喝,她突然哼起山歌,声音清亮得惊起一群白鹭。我倚在她怀里,看月亮从稻田尽头慢慢升起,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阿桃指着月亮,给我讲嫦娥的故事,虽然她讲得断断续续,还把玉兔说成了“玉兔子”,但我听得入迷,仿佛真的看到嫦娥在月宫里跳舞。

平日里在筒子楼,阿桃也总有办法让日子变得有趣。她用竹篾编了个小筐,挂在我的手腕上,说这是“小枫的百宝箱”。我们在楼道里捡落叶、石子,统统放进小筐。她还会把旧台历上的画剪下来,贴在墙上,给我讲画里的故事。有次她把母亲剩下的毛线缠成球,教我抛着玩,结果毛线团滚得到处都是,我们俩趴在地上笑作一团。但生活不会永远只有欢乐。有次我在巷口追蝴蝶,不小心摔破了膝盖,鲜血渗出来,疼得我哇哇大哭。阿桃从远处跑来,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背着我跑过三条街,布鞋磨得脚底生疼也不停歇。诊所的消毒水味道刺鼻,我哭得撕心裂肺,她就把我搂在怀里,哼着走调的摇篮曲,任由我把鼻涕眼泪蹭在她肩上。回家路上,她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糖纸在路灯下泛着彩虹般的光。那天晚上,她坐在我床边,借着月光给我揉腿,嘴里念叨着“小枫不怕”,直到我沉沉睡去。

两岁的记忆像被揉碎的光斑,在岁月里忽明忽暗。但我始终记得阿桃掌心的温度,记得她背着我穿过小巷时,发间淡淡的艾草香;记得她教我认星星时,指着北斗七星说“那是回家的路”;记得她在我生病时,整夜不合眼守在床边,用凉毛巾给我降温。那些蹒跚学步的日子,那些跌跌撞撞的欢笑与泪水,都被她小心地收进时光的行囊,在我往后的人生里,不时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每当我看到路边的向日葵,闻到艾草的香气,或者听到熟悉的童谣旋律,那些模糊却又深刻的画面,就会如潮水般涌来,提醒着我,在生命最初的时光里,有个十六岁的少女,用她全部的爱,为我编织了一个无比珍贵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