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述职报告(05)
- 河池作家文选:红日卷(文联三部曲)
- 红日
- 5280字
- 2025-04-30 15:19:52
我的手机半夜三更振动起来,盛主任说你马上到办公室来。母亲警惕地问道,该不是又抬棺材来了吧,我说哪能天天都抬棺材,是张县长开的一个会。母亲说,半夜了还开什么会。父亲替我答道,半夜的会是紧急的会,人少的会是重要的会,一帮人开的会是可开可不开的无关紧要的会。到了会场我才知道会议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是一个紧急的重要会议。会议开了一个晚上,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半途才被临时通知来开会,事先不知道会议内容,坐下来认真听了几个人的发言,才知道国家开发银行陈行长明天要来河边,到平安乡去看一所他们援建的希望小学。平安乡的“老上访”周志超获知这个信息后,决定披麻戴孝拦车上访。今夜,大伙的眼睛是为这个周志超而熬红的。盛主任递给我一份资料,是周志超的基本情况。这个周志超比我大两岁,今年四十七岁,平安乡平安街人。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古代汉语专业毕业,曾在乡中心小学当过代课教师,后被辞退。那一年平安乡政府发动群众种植甘蔗,周志超以违反群众意愿为由拒绝种植,并谩骂上门做动员工作的乡干部。乡党委书记宁非带人上门动员,与周志超发生冲突,就把周志超带到街上给群众做现身说法。释放后,周志超很不情愿地种了两亩甘蔗。此后,周志超就不停不断地到上级有关部门上访。
可不可以把他关起来?
有人嘀咕道。
邱局长说不能关,他现在什么事都没做,凭什么关他。那人接过话去,那只能等到他披麻戴孝拦车才能关了。邱局长说,也不至于这样。有人问道,这个周志超他有点什么病没有,可不可以把他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有病治病,没病等陈行长走了就把他送回来。邱局长说,这个也不是办法,哪能强迫人家去医院检查身体,我们就是派医院的人去动员,他坚持不去你能把他怎么样。
张县长说,大家都想想,还有什么好的办法。
邱局长说,我认为,这个周志超我们是要接触的,我们必须跟他认真地谈一谈,或者说跟他道个歉,听听他的诉求,要让他看到政府的诚意,这对现在和将来做好他的工作都有好处。
张县长说,这样好,这样可以先稳住他,又能够为下一步解决他的问题创造条件。我看,就让县信访办的同志去吧,宁非他们肯定登不了门。
邱局长说,信访办的同志也登不了门的,去年周志超就跟信访办的同志发生过冲突,起因是信访办危祯水主任跟他说了一句话,说你游一次街算什么,我老爹“文革”期间天天被游斗,他都无怨无悔。周志超就骂危祯水是狗汉奸,还打了起来。邱局长说,我倒认为有一个人是最佳的登门人选。说着侧过身来递给我一支烟,我一接过烟,就发现这支烟牵着所有的目光,一下子投在我的身上。我一把烟从嘴里拔出来,掐进烟灰缸去,我说,邱局长的意思是让我去睡棺材。邱局长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周志超这个人头难剃脸难洗,他上过省城,去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自焚过,我们公安机关都想不出对付他的最佳办法。我认为处理群众上访这方面的工作,玖和平同志总是有他自己独特的一套,有他最佳的办法。
张县长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我立即明白这一眼神的含义。我说,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只睡一次棺材,难道我可以有几次机会?
张县长挠着脑袋说,也不会总是让你睡棺材的,他周志超一个人也抬不了棺材,我看你就去一趟吧。我说老大,我去了我能做什么呢,我既不能表态,又不能拍板。张县长说,拖住他,不让他上街拦车上访就行了。我说,那也只能是拖一次,拖不是最佳的办法。张县长说,起码是眼前最佳的办法,拖一次算一次,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们这一届解决不了,就交给下一届去解决嘛,下一届的同志肯定比我们聪明。
出门时,邱局长一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国难思良将啊。我拉开他的手,说活人睡棺材啊,趁机摸了一下他的腰身,借你的枪给我壮壮胆吧。邱局长一把撩开上衣,露出一面滚圆的肚皮,皮带上除了一串钥匙,没有悬挂多余的东西。邱局长说,这年头警察哪还有枪,都入库了。另一只手又落到我的肩膀上,是张县长那只厚实的手。张县长拍了又拍说,还挺结实的,看来是可以再加担子。这话意味深长,跟刚才那个眼神一样。回到医院,母亲醒过来,我坐到床沿,拉过母亲的手,我说妈,今夜我加班写材料,不能陪你了。母亲叮嘱我道,你忙去吧,夜里风寒,穿厚一点的衣服,别感冒了。母亲说,老妈不怕病,就怕我儿病。我到达平安乡时,差不多半夜两点,乡府大门紧闭。我连续摁了几声喇叭,院内没有反应。我把车子远灯近灯都开了,把乡府大门照个雪亮,再摁了几声喇叭。很久,有人把大门打开。
宁非书记呢?
在!开门的人小心翼翼地回答。
宁非用手遮着眼睛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平哥你怎么来了?我说给你擦屁股来了。说罢觉得这话说重了,顺口问道,接待工作准备得怎么样。宁非说,一切都准备好了,欢迎标语已经悬挂。欢迎标语,谁叫你悬挂欢迎标语?我责怪他道,领导怎么能悬挂欢迎标语呢,这个基本常识你懂不懂?你以为平安乡又超额完成甘蔗种植任务。我敢肯定,周志超是看到了欢迎标语才知道陈行长要来的。
你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的。
你敢保证没事吗?
绝对保证!
你知道周志超要干什么吗?
没发现他有反常行为。
你这是麻木不仁!我提高嗓门道,我告诉你,周志超明天要拦车喊冤,我连夜赶来就是为了这个事。宁非紧张起来,妈的!我马上叫派出所把他抓起来。抓人?你敢!你凭什么理由抓他?我警告宁非说,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是法治年代,你懂吗?你以为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冲冲杀杀,现在不行了!懂吗?我说天快亮了,你马上派人去侦察周志超到底在不在家,或者藏到哪个亲戚家去了,然后准备三斤猪肉、三斤水果、三斤饼干,天亮后我带上他家去,剩下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整个接待程序你们按照原方案进行。
我在乡府办公室里一宿没睡,早上宁非进来反馈情况:周志超就在家里。我说好,现在就上周志超家去。刚要动身,我突然想起忽略了一个环节,我出来的时候忘了开个介绍信。没有介绍信,怎么证明我的身份,身份不明,周志超怎么相信我。我想了一番,认为这封介绍信只能由一个人来代替。谁来代替呢?这个人不能是乡政府干部,周志超对乡干有成见,这人最好是周志超的亲戚或者朋友。我问宁非,周志超有亲戚在乡直机关当干部吗?
宁非说有,周志超有个侄女在乡卫生院当医生,叫周小芳。我说太好了,你马上把这个周医生叫来。宁非走后,我打开车门,把来时准备的香烟和白酒等礼品拿下车来。
一个俊秀的姑娘来到跟前,并非要介绍,我摆手制止。我把姑娘拉到一旁,我说我姓覃,叫覃剑,是县纪委书记,今天专门来调查你叔叔受迫害的事。根据工作需要,你现在负责带我去见他,行吗?周小芳说好的,我四叔为了游街的事一直闹个不休,给政府添了不少麻烦,很对不起政府。我们手里拎着礼品走出乡府大门,来到街上时,我看到街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见到欢迎标语,估计宁非已下令撤下来了。走出街上,来到街头一间破败的房子前,周小芳说,这就是我四叔的家。我说,你也进来吧。昏暗的屋子里,周志超正弓着背在一张八仙桌上写字,桌上铺满了纸张。他的头发像崖石上一团疯长的杂草。
老周,你好!
周志超倏地转过身来,见到我,他警惕地收拾纸和笔。我伸出手去,他没有握着我的手。周小芳介绍说,四叔,这是纪委覃书记,专程来调查你被游街的事。周志超缝眯着眼睛,覃书记,我怎么没见过?我说你没见过的领导多着呢,县四家班子领导五十六个,七大桌的人,你认得完吗?你以为领导个个都是大红灯笼一年四季高高挂在那里吗?是要不断地更换的,你都能认得完吗?我是新任的县纪委书记,才上任不久。我递上带来的烟酒果肉等礼品,周志超拒绝接受,我把礼物搁到八仙桌上。我说这是我自己掏钱买的,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你是我上任后下访的第一个群众,你要是给个面子我就坐下,你要是不相信我,我转屁股就走人,你以为你有多冤啊,我爹妈以前比你还冤。
周志超说你请坐吧,我们两人在八仙桌两边坐下来。周志超问,李书记调到哪里去了?我心里一惊,原来周志超是认识纪委李书记的。我说李书记提拔了。周志超说,李书记答应过我,要解决我的事情,现在我的事情还没解决他就提拔了。我说共产党的政府是铁打的营盘,我们是流水的兵,李书记走了我来了嘛,他没解决的事情我来解决。周志超指着桌上一大堆材料,这些都是我的诉状,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干,就专门告状,一直告下去,告到北京去,告到联合国去。我冤啊!我不种甘蔗,宁非他们就押我游街示众。那天是个圩日,他们把我从街头押到街尾,一个干部用手提喇叭一路喊,大家都看见了,哪个不种甘蔗,哪个就是周志超的下场。后来宁非叫我写检讨,我不写,他就踢了我一脚。
周志超说到这里,哗啦一声褪下裤子,他说,我的一只睾丸被宁非踢进肚子里去了,你摸摸看,没有了。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周志超一把抓了我的手去摸了他的裆部,你摸,真的没有了。
四叔!
周小芳在厨房里着急起来,你别为难覃书记好不好。周志超余怒未消,我就是要反映,就是要讲给覃书记听。周志超说,宁非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个典型的腐败分子。他在平安乡大吃大喝,行贿受贿,还搞女人,这种腐败分子就像笼子里的鸡,随便杀哪一只都不冤枉。周志超在申诉的过程中,我始终默默地听着,不时做些记录。这时,周小芳已做好饭菜,出来招呼道,四叔,甭说那么多了,快请覃书记吃饭。我瞄了一下手表,这个时候陈行长应该是在来平安乡的路上。
这餐饭必须吃好,而且吃的时间越长越好,一直吃到陈行长离开平安。这就是我今天的使命,我今天的使命就是跟周志超吃这餐饭,就是把他放倒,不让上街去。我不知道周志超喝不喝酒,如果他不喝酒,那么就不便于把他放倒,我总不能强迫一个不喝酒的人喝酒吧。如果周志超是喝酒的,那么他的酒量如何,我的酒量能对付他吗。我的酒量和GDP一样在乡镇干部中的排位还是比较靠前的,是“公斤级”俱乐部的成员,对付一个周志超应该没有多大困难。周小芳招呼的时候我主动站起来,随手拎起带来的两瓶“五粮液”走向饭桌。桌上摆了一盘酱猪肉,一碟炒黄豆,一盘焖豆腐,一盆青菜汤。我正要开启瓶盖就被周志超阻止了,周志超说,喝我本家米酒吧,这坛酒我从开始上访的那天起就封存到现在,本来计划在告倒宁非的那一天才喝的。但是,今天你来了,我就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好家伙!后面几句那是毛主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的名言,他把毛主席语录背出来了。
我们三人边吃边聊,周志超始终是他被游街示众的话题。周志超说如果上级处理不了这件事情,我就找机会把宁非废了,既然我已经是个废人,那我也要让他变成个废人。我劝他道,不能这样,不能走极端,还是要讲法律,要通过正常的渠道,要相信组织,要耐心等待嘛。我每劝他一句,就敬他一杯酒。周志超也不推辞,他每喝一杯,就回敬我一杯。杯子是那种“牛眼”杯,有一两这样的容量。那酒的度数也不是很高,估计不到“五粮液”度数的一半。用这样容量的酒杯来喝这种低度的酒,我应该是游刃有余的。果然到后面我终于发现,周志超抱着那坛酒往酒壶里倒酒的时候,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我知道他就要倒下了。但是,他还在坚持喝,坚持他的述说,尽管舌头在他的嘴里已经打转。周志超说我不能再等了,我已经等了五年,宁非还是没有给我一个说法。我被踢了以后,老婆听说我的睾丸被踢坏就回娘家去了。周志超呜呜地哭起来,老婆不嫌我丑,不嫌我穷,就嫌我没生养能力。
兄弟,你受苦了!
我端起酒杯,眼前一片模糊,我搞不清自己是流泪了还是酒上头了。周志超擤了一把鼻涕,覃书记,不说别的,就你这句话,已经让我感动了。我跟宁非有仇,但我跟你无仇,跟人民政府无仇。不知道周志超什么时候已经把“牛眼杯”换成了玻璃杯,就是平常我们喝啤酒的那种杯子。我一看这阵势就开始慌乱了,但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迎头上去,搏了。当我喝下第三个玻璃杯的酒之后,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的情形或者事件我没有亲历,我与周志超喝酒喝到中午十二点左右,也就是陈行长到达平安的时候,我醉倒在周志超的家中。从接受任务的那时起或者说从进桌的那一刻起,我就谋划着把周志超放倒,没想到最后倒下的是我。我是三天后才从宁非嘴里知道事件的经过,当时周志超从家里出来后,按照事先的计划来到街上一个米粉店藏了起来。那个时候陈行长正在希望小学校园里视察,给学校捐赠电脑和教学仪器,然后进到学生饭堂去看看。陈行长从饭堂里出来后,直接登上中巴车。车队缓缓驶出学校大门,驶向街上的时候,周志超突然从米粉店里冲出来,拦住了车队中陈行长乘坐的那辆中巴车。周志超在距离中巴车一米远的地方跪了下来,他仰天长嚎,冤枉啊!我冤枉啊!在前面开路的警车开出很远了才发现情况,邱局长急忙掉头回来,率领几个干警冲上去,把周志超拎起来塞进了警车。
后来有人说我那天是假醉,我绝对不会醉酒,我的酒量那真是海量,喝酒从未醉过;有人说我那天登门的时候就被周志超识破了,所以他在酒里下了蒙汗药,在我动手之前先发制人,先把我放倒了;有人说我是被周志超俘虏了,确切地说是被周志超的侄女周小芳俘虏了,因为我在平安乡卫生院打点滴时,周小芳在病房里陪我睡了三天三夜。哪有醉酒醉了三天三夜的,那是被人家女孩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