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捷豹马克七型四门汽车是收藏家眼中的珍品,这款白色的老式汽车配备了雾灯和劳斯莱斯同款前格栅,座椅由手工磨制的核桃木和皮革制成,除此之外,还装有许多内饰灯。莫里有一台1954年产的马克七型,他对它视若珍宝,打理得就像新车一样,整修得堪称完美,但在我们从安大略到博伊西的高速公路上,这辆车的时速依然最多只能开到九十英里[1]。

这慢悠悠的车速把我搞得不耐烦了。“听着,莫里,”我说,“我要你现在就解释给我听。你口中的‘时代潮流’到底是什么?能说多少就说多少。”

莫里边开着车边抽他的科里纳云雀雪茄,他往后一靠,说:“你知道这些天来,美国人心里正在想什么吗?”

“床上那档子事。”我说。

“不是。”

“那就是抢在俄罗斯之前控制太阳系所有的内行星。”

“也不是。”

“好吧,那你说说看。”

“1861年的南北战争。”

“哦,我的老天。”我说。

“就是这样,伙计,这个国家对内战着了迷。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吧。因为这是我们美国人参与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民族史诗。因此,我们迷恋于南北战争。”他向我吐出一口烟,“南北战争是我们美利坚民族的成年礼。”

“我从没这么想过。”我说。

“如果我来到美国随便哪个大城市,把车停在城区任意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上,拉住十个美国人,问他们现在正想着什么的话,这十个人中会有六个人说‘1861年的南北战争’。自从六个月前发现这件事以后,我就一直在思考其中的深意——当然是从实用的角度来考虑。我是说,如果我们积极一点、灵活一点的话,就能为美声公司带来转机。你记得大概十年前,有人办过一场南北战争百年纪念活动吗?”

“我记得,”我说,“是1961年。”

“那场活动办得一塌糊涂。只是找些人来重演了几场战役,根本算不上什么。朝后座看看吧。”

我把车内的灯打开,转过身去,看见后座上有一个长长的包装盒,外面包着报纸,里面的东西形状像橱窗里的人偶,那种时装模特儿人偶。从它平坦的胸部,我看出这不是一个女性模特儿。

“这是什么?”我问。

“这就是我最近在制造的东西。”

“与此同时,我却在外面奔波,为开拓市场卖命!”

“好吧,”莫里说,“但要是及时上市的话,这款产品就能创造出前所未有的销售额,胜过我们卖出的任何小型钢琴或电子风琴,把你吓得头昏目眩。”

他郑重地点头,“现在,等我们到了博伊西——听着,我可不想要你爸或者查斯特给我找麻烦。所以我想,我有必要现在就把这件事告诉你。后座上的那个东西对我们来说价值百万,如果我们不抓紧的话,其他人也会想出这个主意的。我真想现在就在路边停车把它展示给你看,找个午餐柜台,或者加油站也可以,任何有光线的地方都行。”莫里看起来十分紧张,他的手比往常颤抖得更严重了。

“你能保证,”我说,“那报纸里裹着的不是一个路易斯·洛森人偶吗?而你只是想把我敲晕,好让它来替我干活。”

莫里奇怪地看着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不,当然不是这样,但凑巧的是,你这话还真沾上了边,伙计。你瞧,我们的脑子依然能想到一块儿去,就像过去一样。就像七十年代初那样,那时我们就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大概除了你父亲和你那个能把人吓得一哆嗦的弟弟之外,我们一无所依。我不明白,为什么查斯特没有按原计划做个大型动物兽医?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好;我们的事儿就不会这么多了。但他非要在爱达荷的博伊西开间小型钢琴工厂。疯了!”他摇了摇头。

“你家可和我家不一样,”我说,“你们从不制造,也从未创造过任何东西。你们只是一群掮客,在服装业里争抢着下脚料。我是说,我们起步时,查斯特和我父亲可是帮过我们大忙,而你家人帮我们做过什么吗?后座上那个人偶究竟是什么?你得告诉我。而且我才不想把车停在什么午餐柜台或加油站,我看透了你这套把戏,每次你想把我拉下水,你就要玩这一套。所以,继续开车吧。”

“我没法用言语来形容。”

“不,你可以。你可是个忽悠大师。”

“好吧,我来和你说说为什么那场南北战争百年纪念活动没能办成功吧。因为所有参加过那场战争的人,那些愿意为南方联盟或北方联邦战斗,乃至献出生命的人,他们全都死了。没人能活到百岁以上,就算活到了那么大岁数,他们也老得再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了——他们没法战斗,甚至连步枪都拿不动了。对吧?”

我说:“你意思是说,后座上那东西是个木乃伊,或者是恐怖电影里那种叫作‘不死者’的东西吗?”

“我和你坦白说吧。后座上裹在报纸里的那个东西是埃德温·M.斯坦顿。”

“谁?”

“他生前是林肯政府的战争部长。”

“哈!”

“不,我是说真的。”

“他什么时候死的?”

“很久以前了。”

“我想也是。”

“听着,”莫里说,“后座上的是个电子仿生人。它是我制造的,或者说,是我们让邦迪制造的。我在它身上花了六千美元,但它物有所值。我们就在路边的咖啡馆和加油站那儿停车吧,我把包装拆了,把它展示给你看,只能这么做。”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确实是你的作风。”

“你认为这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吗,伙计?”

“不,我知道你绝对是认真的。”

“我确实是。”莫里说。车子开始减速,转向灯闪了起来。“我要把车停在那家店门口,就那家‘汤米的意大利美餐和露西窖藏啤酒’。”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展示?”

“我们把它的包装拆掉,让它和我们一起走进去,点一个鸡肉火腿比萨。这就是我所说的‘展示’。”

莫里停下他的捷豹汽车,转身爬向了后座。他把报纸从那个人形的包裹上撕下来,里面果真露出了一位蓄着白色胡须的老先生,他穿着样式古老的衣服,紧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这个仿生人自己点比萨的时候,”莫里说,“你就知道它有多逼真。”他伸手到那东西的后背上,开始摆弄安在那儿的开关。

忽然之间,那张脸上露出了烦闷暴躁的表情,它咆哮着说道:“我的朋友,麻烦把您的手指从我身上拿开。”它掰开莫里的手,将其挪开,莫里对我咧嘴一笑。

“明白了吗?”莫里说。那东西慢慢地坐起来,正慢条斯理地把旧报纸从自己身上扫下来;如今,它脸上带着一种严厉又愤忿的表情,仿佛它认为我们对它干了什么坏事,比如耗空它的体力,然后把它敲昏过去之类的,而它现在正慢慢地苏醒过来。我猜,“汤米的意大利美餐”的服务员准会被它的模样所蒙蔽,行吧。现在我知道情况了,莫里已经无须再说什么了。如果我没见到它的复苏过程,我准会相信它只是位坏脾气的老先生,穿着样式古旧的衣服,留着两撇白胡子,正在怒气冲冲地打理自己呢。

“我明白了。”我说。

莫里帮它打开了捷豹的后门,然后那位埃德温·M.斯坦顿电子仿生人便从车上迅速地下来,庄严地站好。

“它有钱吗?”我问。

“当然了,”莫里说,“别问这种鸡毛蒜皮的问题,这可是你我之间发生过的最严肃的事情。”我们三个穿过碎石路,走向那家餐厅,莫里继续说着,“我们,乃至整个美国的经济命运都牵系在这件事上了。十年以内,因为站在这儿的这个东西,我们可能会变得腰缠万贯。”

我们三个在饭店里吃了比萨,那比萨的饼皮都烤焦了。“埃德温·M.斯坦顿”在店里大吵大闹,冲店主直挥拳头。最后,我们付了钱,离开了饭店。

现在,我们离计划的时间已经晚了一小时,我怀疑我们无法按时赶到洛森工厂。于是,回到车上后,我让莫里开快一点。

“要是开到时速两百英里的话,这车会爆炸的,”莫里说,他启动了汽车,“因为这辆车加了那种固体火箭燃料。”

“别冒不必要的险,”汽车咆哮着向大路驶去时,“埃德温·M.斯坦顿”愠怒地对莫里说,“除非可图的收入远大于损失。”

“这句话也送给你。”莫里对它说。

洛森小型钢琴与电子风琴工厂坐落在爱达荷州的博伊西市,它并不引人注目,因为它理论上被称为“厂房”的主建筑只是一座扁平的单层房屋,从外面看起来就像块单层蛋糕。它背后有个停车场,办公室上面立着一个指示牌,由从厚塑料上裁下来的字母组成,背后装着红色的嵌灯,非常摩登。唯一的一扇窗户开在办公室里。

已经很晚了,工厂的灯已经熄灭,大门紧锁,厂房里空无一人。于是我们转而驶向居住区。

“你觉得这附近怎么样?”莫里问“埃德温·M.斯坦顿”。

那东西在捷豹汽车的后排直挺挺地坐着,嘟囔道:“糟糕透顶,相当令人生厌。”

“听着,”我说,“我家人住在这儿,这里靠近博伊西的工业区,这样就可以方便他们步行去工厂上班。”听到一个完完全全的人造物诋毁真正的人类,我气愤极了,尤其是,他诋毁的人还是我父亲这样的好人。至于我弟弟查斯特——除了查斯特·洛森之外,没有别的辐射突变人士在小型钢琴和电子风琴行业取得过这么高的成就。人们将他这种人称作“特殊人群”。在许多领域,人们对这个人群有太多的歧视与偏见……他们很难找到体面的好工作。

我的家人总为查斯特难过,因为他的眼睛长到了鼻子下面,而他的嘴则被安在了眼睛本应在的地方。但这全都是因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氢弹实验,它们对他——以及许多像他这样的人造成了伤害。这些年来,关于先天性缺陷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大众的关注。我记得,小时候我读过许多相关的书。书里的那些案例让查斯特的缺陷相形见绌。有些胚胎在子宫中自行解体,然后被一块一块地生出来:一个下巴,一只手臂,一捧牙齿,一根根的手指,就像男孩子们用来拼飞机模型的塑料零件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些碎块并没有附赠任何工具,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配套的胶水能把它们粘到一起。这类案例总能让我难过上一整个星期。

除此之外,有一种胚胎全身长满了毛发,像只牦牛皮拖鞋。还有一种胚胎全身的水分都被榨干了,它的皮肤开裂,看起来就像是被搁在门外的台阶上用光照催熟过一般。与此相比,查斯特的情况简直不值一提。

捷豹在我家门前停下,我们到了。我看到客厅里亮着灯光,我母亲、我父亲和我弟弟正在看电视。

“不如让‘埃德温·M.斯坦顿’独自上楼梯,走到门前去吧,”莫里说,“让它来敲门,我们就坐在车里看着。”

“我爸会把它当成骗子的,”我说,“他一英里外就能看得出。实际上,他大概会把它从楼梯上踹下去,然后你那六百美元就完蛋了。”他在这东西上花的钱毫无疑问全记在美声公司的账上,不管是六百美元还是多少,届时全都会打了水漂。

“我要试试。”莫里说,他把车子的后门打开,让这个新奇的玩意儿下车。他对它说:“走到1429号那栋房子门口,按响门铃。等有人来开门,你就说,‘如今,他归于时代。’然后就这么站在那儿。”

“这是什么意思?”我说,“这开场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斯坦顿载入史册的名言,”莫里说,“是他在林肯逝世时的评论。”

“如今,他归于时代。”“斯坦顿”穿过人行道,走上楼梯时,练习着这句话。

“等到时机合适,我会和你解释这个‘埃德温·M.斯坦顿’的内部结构。”莫里对我说,“我们如何整合了关于斯坦顿的全部现存数据,并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将它转录到指令穿孔带中,以适用于那仿生人体内的控制单元,它相当于仿生人的大脑。”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说,感到一阵恶心,“你在开玩笑吗?这个愚蠢的产品会毁了美声公司——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和你掺和到一起。”

“安静点。”莫里说,这时“斯坦顿”按响了门铃。

前门打开了,我父亲穿着长裤、拖鞋,还有我圣诞节送给他的新浴袍站在那里。他是个高大威严的人,因此那位“埃德温·M.斯坦顿”刚要开始讲话便停了下来,调转了话头。

“先生,”它最后说,“我有幸认识你儿子路易斯。”

“噢,是啊,”我父亲说,“他到圣莫妮卡去了。”

“埃德温·M.斯坦顿”似乎不知道圣莫妮卡是什么地方,它站在那里,陷入了迷茫。车里,莫里在我身边恼怒地骂出了声,但我感到一阵好笑,那仿生人看起来像个不称职的新手推销员,根本想不出该怎么接话,于是就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但这个场景令人印象深刻,两位老先生在那里对视着,“斯坦顿”留着两撇白色长胡子,穿着老式服装,我父亲看起来也没比它年轻多少。这是一场大家长之间的会面,我想,犹太教堂里常有这种画面。

我父亲最后对它说:“要进来坐坐吗?”他打开了门,仿生人走了进去,消失在我们视野之外;门关上了,门廊灯依然亮着,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怎么说?”我对莫里说。

我们跟在它背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斯坦顿”端正地坐在沙发中央,和我父亲聊天,查斯特和我妈妈继续看着电视。

“爸爸,”我说,“和这东西谈话纯属浪费时间。你知道这玩意儿是什么吗?这是一台机器,是莫里花了六千美元,在地下室里拼凑起来的。”

我父亲和“斯坦顿”都停了下来,看向我。

“你说这位可敬的先生吗?”我父亲说,他的表情气愤而严肃,眉毛绞到了一起。他大声说道:“记着,路易斯,人类是一株脆弱的苇草,自然界中最孱弱的东西,但是,我的儿子[2],人类是一株他妈的会思考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拿起武器来对抗他,一滴水就能杀死他。”

我父亲兴奋地指点着我,继续咆哮道:“但如果整个宇宙都联合起来毁灭人类,你知道吗?你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人类依然高贵!”为了强调,他的手臂在椅子上重重地拍打着。“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的孩子[3]?因为人类知道自己会死去,我还要和你说些别的道理:人类和这个该死的宇宙相比具有优势,因为宇宙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而且……”

我父亲稍微冷静了些,总结道:“我们所有的尊严就在此处。我是说,人类很微小,不能填充时间与空间,但确确实实地能够运用上帝给予他的大脑[4]。就像这位先生,你管他叫‘这东西’。他可不是什么‘东西’。他是一个人[5],一个人。好吧,我得给你讲个笑话。”接着,他开始用意第绪语混杂着英语讲起了笑话。

等到我父亲讲完了笑话,我们都笑了起来,虽然在我看来,“斯坦顿”的微笑很模式化,甚至很勉强。

我努力地回忆曾经读过的关于斯坦顿的记录,想起无论是在南北战争期间,还是在战争后的美国重建时期,人们都通常认为斯坦顿是个相当冷酷的人,特别是他与安德鲁·约翰逊争论不休,并试图弹劾后者的那段时期。他大概根本欣赏不来我爸具有人道主义特色的笑话,因为过去工作时,他整天都能从林肯那儿听到类似的东西。但无论如何,没人能让我父亲停下,他父亲是有名的斯宾诺莎[6]学者,尽管我父亲只读到了七年级,但他读过各种各样的书与文件,并与世界各地的文人通信。

“我很抱歉,杰罗姆。”我父亲停顿时,莫里对他说,“但我得告诉你真相。”他朝“斯坦顿”走过去,在它耳朵背后摆弄着。

“糟了。”“斯坦顿”说,然后就变得就像橱窗模特儿一样僵硬而毫无生机;它的眼睛黯淡无光,手臂不再摆动,变得僵直。这一幕很有冲击力,我转过头去,看我父亲会有什么反应。有那么一会儿,就连查斯特和我妈妈都从电视上把注意力移开,看了过来。这件事真的令我停下来沉思了片刻。如果今晚屋中的哲学氛围不够浓郁的话,这件事无疑狠添了一笔;我们都变得肃穆起来。我父亲甚至站起身走过去,亲自检查了那玩意儿。

“哎呀,这下麻烦了[7]。”他摇摇头。

“我可以把它再打开。”莫里提议。

“不,没必要这么做[8]。”我父亲倒回安乐椅上,舒服地躺好,然后冷静地发问道,“好吧,瓦列霍的销售额怎么样了,孩子们?”我们正要回答时,他拿出了一支“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牌雪茄,把它拆开点上。这种雪茄用的是优质的哈瓦那茄芯,有着绿色的包装,香气立刻在客厅里弥漫开来。“你们一定卖出了许多电子风琴与阿玛多伊斯·格鲁克小型钢琴?”他笑着。

“杰罗姆,”莫里说,“人们正在抢购小型钢琴,就像迁移中的旅鼠一样争先恐后,但我们一台电子风琴都没卖出去。”

我父亲皱起了眉头。

“就这件事,我们已经进行了高层面的会谈,”莫里说,“并注意到了许多事实。洛森电子风琴——”

“等会儿,”我父亲说,“别这么快下结论,莫里斯[9]。在‘铁幕’的这一边,洛森电子风琴可是所向无敌。”他从咖啡桌的抽屉里拿出其中一块纤维板给我们看,上面装裱着电阻器、太阳能电池、三极管、电线之类的东西。“看看正宗洛森电子风琴的内部构造吧,”他开始介绍,“这是快速延迟电路,还有——”

“杰罗姆,我知道电子风琴是怎么运作的。请让我说完。”

“说吧。”我父亲将纤维板放到一边,但在莫里说话之前,他继续说了下去,“但如果仅仅是因为销售额,你就想要我们放弃自己的看家手艺的话——我这话说得明明白白,这来自我个人的直接经验——当推销技巧失效,而也正由于推销技巧的失效,你就要停止销售——”

莫里插话道:“杰罗姆,听着。我是要建议我们进行业务扩张。”

我父亲抬起了一边眉毛。

“从现在起,你们洛森家的人愿意的话,可以继续制造电子风琴。”莫里说,“但我知道,即使质量优异,它们的销售额也将持续下降。我们需要一些新玩意;因为,毕竟汉默斯坦已经推出了情绪器,他们的产品大受欢迎,彻底占领了市场,所以我们完全没必要研发类似的产品。因此,我要和你说说我的主意。”

我父亲伸手打开了助听器。

“谢谢你,杰罗姆。”莫里说,“这个埃德温·M.斯坦顿电子仿生人真实得就像斯坦顿本人今晚依然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和我们谈话一样。这个卖点多妙啊,它可以运用于教育中,比如在学校里使用。但这还算不上什么,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现在要说的,才是真正的卖点所在。听着。我们可以到首都去,和门多萨总统提议废除战争,代之以每十年一度的南北战争纪念庆典,而我们将提供所有的战士,用仿生人们——这是‘仿生人’一词的复数形式,这个词源于拉丁语——模拟历史上的每一位参战者:林肯、斯坦顿、杰弗逊·戴夫斯[10]、罗伯特·E.李[11]、朗斯特里特[12]。还要造大概三百万个的简易仿生人,作为长期的后备军。我们要发动真正的战争,真的把战士们杀死,把那些为此定制的仿生人炸个稀巴烂,而不是把场面弄得像B级片,或大学生排演的莎士比亚戏剧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看出这主意的前景了吗?”

我们都没有说话。是的,我想,这主意大有前景。

“五年之内,我们公司会变得像通用电力一样有钱。”莫里补充道。

我父亲看了他一眼,继续抽着他的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雪茄。“我不明白,莫里斯。我不明白。”他摇着头。

“为什么不明白?告诉我,杰罗姆,这主意有什么问题吗?”

“也许,是时代的潮流把你带得太远了。”我父亲缓缓地说,声音中带着疲惫。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说,是我太老了吗?”

“是的,是你太老了!”莫里说,听起来失望又激动。

“也许是这样吧,莫里斯。”我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挺直身体,说,“不,你的主意太——模糊了,莫里斯。我们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我们必须留心,不要爬得太高,否则我们就会摔下来,不是吗[13]?”

“别和我说德国话了,”莫里嘟囔道,“如果你不赞同这个主意……我已经在它身上投入太多了,很抱歉,但我要继续做下去。过去我想出过许多好主意,我们也都采用了,但这个主意是目前为止最好的。时代的潮流就是这样,杰罗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很遗憾,他这番话并没有打动我父亲,我父亲继续抽着雪茄。

注释

[1]1英里约为1.6千米。

[2]原文为意第绪语,德系犹太人使用的语言。

[3]原文为意第绪语。

[4]本段话出自帕斯卡《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译文参照了何兆武先生的译本。

[5]原文为意第绪语。

[6]巴鲁赫·斯宾诺莎(Baruchde Spinoza,1632—1677),后改名为贝内迪·斯宾诺莎,犹太人,荷兰哲学家。他最早提出“政治的目的是自由”,为启蒙运动的拓展奠定了思想理论基础。

[7]原文为意第绪语。

[8]原文为意第绪语。

[9]“莫里”(Maury)是“莫里斯”(Maurice)的昵称。

[10]杰弗逊·H.戴维斯(Jefferson Hamitton Danis,1808—1889),南北战争中南方联盟的首任总统。

[11]罗伯特·E.李(Robert Edward Lee,1807—1870),南北战争中南方联盟的总司令。

[12]詹姆斯·朗斯特里特(James Longstreet,1821—1904),南北战争中南方联盟的将领。

[13]原文为意第绪语。